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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发呆的黄裕,我去做了个蒸浴,从滚烫的浴汤中窜出来,过了一道冷水,登时如醍醐灌顶一样通透,整个人也舒服了很多,思绪便更加活络起来。
当舒爽地回到了雅间,发现黄裕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深陷其中。
随手拿起桌上的洋酒喝干,长长吐了口酒气,所有的疼痛都消失的荡然无存,又如同重获新生了一样舒畅。
正在这时,传来轻轻敲门声,接着玄关被打开。那冷漠机械的汉子又走了进来。他恭敬放下手中的小包,发出哗啦声响,然后转身离开。
我也不在意,早已经习以为常,拿起小包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大洋。我并不吃惊,一拢烟每次都这样,可能他对待一拢烟惯了,习惯性也强加在了我身上。
我从没有考究过,他是怎么能知道我没钱了,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也懒得思考,随手将大洋塞进了崭新的中山装内。
不得不承认,无论什么时候,大洋都是最佳的护身法宝。
看着黄裕,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她的思绪,但从她身上幽淡的光泽上看,应该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因为申屠寒一击的原因,让她留下的日子极具打折,我不能在这样任由时间浪费下去。
我准备强行将她收进牛皮伞内,为今之计,既然没有头绪,那就出去打听打听,或许能有所发现。
我想到了张督军,如果能问问他,或许一切都清楚了。
张督军是当时人之一,也许他能知道东硕的去处。但是,这存在风险,毕竟像张督军这样的人物,有谁愿意提起旧时不愿被人所知的隐秘。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愿走这一步。
牛皮伞展开,揽向她的瞬间,黄裕抬起了眼睛,双目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兴奋地盯着我,“我好像想起一个地方,似乎对我们很重要,你说他会不会在哪里等我?”
人没有希望的时候,是低沉的,当出现希望的时候,瞬间焕发出激情。
虽一切尚待考证,但也算有了头绪。无论什么样的难题,一旦有了头绪,也就有了奔头。
时间逐渐靠近晌午,气候更加燥热,好在精神充裕,按照黄裕说的路径疾行。
多年变更,一切尚好,路仍可以辨认,就算有些蜕变,可不失本来的大致状况,一路也没有费多大精神。
穿过街道,地面坑坑洼洼的,路上遗落的鸟类尸体散发出恶臭。地面蒸腾起氤氲雾气,偶尔能看到路边的臭水潭,几只野狗伏在边上舔舐着,发出哗哗声。
当我出现时,那些野狗抬起了头颅,目光对接的瞬间,突然向着我的牛皮伞犬吠了几声,随着我逼近,摇头摆尾的迅速向着另一个方向各自散开。
我无心他顾,径直向着十里渡而来。
所谓的十里渡,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是渡头,那是多年前,目前的张督军之父受龙总统之命,率领精锐之师,驱逐了占据安西的东洋人时遗留下的破败之地。
当时东洋人全力抵御,两军交汇在此处,大战一处即发。
张老督军胸有韬略,先设下埋伏,后示弱与敌败退。东洋人天生好战,紧追不舍。张老督军将计就计,把所有东洋人的火力引到了此处,让后聚集了所有事先埋伏好的炮火,连日轰炸,全歼所有东洋人。
之后这里出现了一座盆地。
当时这里血流成河,张老督军为了显示功绩,为了振奋安西低垂的民心,刻意不让人收尸。
一时之间,这里尸横遍野,野狗叼着尸体,与狼群争食,时间已久,随着尸体腐烂,腥臭难闻,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久而久之,路过的人总要抵御恶臭和狼群的袭击,因此,所有人绕道而行,从此没有人在敢路过。
从那以后,这方圆十里以难渡人得名。听来颇有吓人的味道。
后来呢,这周围的人都搬空了!
据说是此地尸骨成山的原因,每当夜晚,总能听到古怪的声音,但凡家中有小孩的人家,到了夜晚,总啼哭不停,甚至出现了呆傻的样子。
之后请来了聚宝琉璃宗的道士查看,那道士言,“周围十里冤魂盘踞,尸体留在异乡被畜生吞噬,魂魄不能归家,怨恨难消,夜夜啼哭,不肯离去,才形成十里煞气,但凡心智孱弱不明之人,都会被波及。”
所有的人哀求道士解决之法,道士随手一指,指中了一个方向,“此地为煞气中心,这些外敌是被枪火灭杀,需要引水至此,以水克压制,才能捆住冤魂作祟。中间需要建造一栋凉亭,镇压在其上,聚集人间灵气,可化解危机。”
道士大笔一挥,奋笔疾书,画了一潭湖水,寥寥几笔,画了一座凉亭在其上,看起来飘逸脱尘,灵动不凡,然后递给管事的,扬长而去。
事后,村民按照图纸建造好后,不知是因为不得其法的缘由,还是因为别的,煞气并没有消退,村民寻找道士不得,怀疑自己受骗,当下埋怨已经无济于事,只能举家搬迁,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星移斗转,时间过去了多年,当初的埋骨之地,反而随着环境的骤变,逐渐成了风景清秀的地方。
黄裕告诉我,在多年以前,这里便是荒芜之地,从各地逃难来的人,无处可去,最终选择居住了下来,久而久之,变成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
不过也是这些人,为这里带来了莫大的变化,让原本的恐怖血性之地,变成了一座具有代表性的杂居之地。
穿过繁华的街道,逐渐荒凉起来。密集的棚户区一字排开出现,人潮比起繁华的街道还要拥挤热闹,却更具人气。
“你说的地方在哪里?”我打开牛皮伞,黄裕出现,或许是到了曾经之地,她的魂魄又变得亮堂了许多。
四目望去,根本没有像黄裕所说的那样,这里会有一座凉亭架在潭水之上,周围的岸边开满了各种野花。
“这怎么可能?”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你还活着的话,如今也已经将近五十岁的人了,数十载的更迭,张旭豪都继承了父业做了督军,何况这里?”
十里渡反而因为是杂居之地,庆幸躲过了战乱,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随着人群拥挤,逐渐出现了一座湖水,水面碧波荡漾,波光滟敛,与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浑然一体。一架巨大是水车在其上滚动着,带起漫天的水雾,让这里的空气变得湿润宜人。
我来了兴趣,逐渐靠近了水车,但是瞬间便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自己,当下觉得非常奇怪,为了不引起那人的注意,我故意装作很懒散,借机整理衣服的时候,窥视了下,这才发现竟然是个孩子。
“看来你被盯上了。”黄裕提醒着。
我也很疑惑,究竟是什么人,不惜让这样的孩子跟着我,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但心理仍非常的好奇。
为了避开他,我故意加快了脚步,可是就在此刻,黄裕突然呼唤道,“找到了,就是哪里。”
我沿着黄裕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座凉亭,但是早被密集的棚户区淹没,所谓的潭水,早已经不见踪影,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
定是这里的人为了扩大住所面积,才将潭水放空引走,只留下了凉亭。要是当年搬走的人知道,又会做何等感想。
黄裕非常的开心,或许是想起了曾经些许的记忆的原因。
我穿过人群,向着那凉亭而去。
随着人群逐渐稀疏,那凉亭显现出来。说来也怪,凉亭的周围有很大的空间,却不见任何人占地,甚至地面干净整洁,好像是精心整理过一样。
黄裕沉默了下来,速度比我快了许多,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阴气逐渐旺盛,对她来说,已经不需要用我的牛皮伞做庇护了。
周围静的可怕,我收起牛皮伞,可是就在抬头的瞬间,眼前一黑,只觉脑袋一阵剧痛,接着意识涣散,人事不知。
2
“醒醒,喂,醒醒。”
东硕一颤,睡梦中突然记起每天要固定对铺子里进行打扫,但是昨天信息量过大,让他不觉睡过了头,睁开眼睛才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张圆滚滚的脸颊,是和自己一同竞争的胖子,想起往日的冷嘲热讽,更加觉得心惊肉跳,一个打挺,从床上跃起来。
胖子今天完全变了样子,没有了往日的讥讽,甚至换上了恭敬的神色,不断劝慰道,“东哥儿,慢点,不急,师父叮嘱过,你以后就不用打杂了,所有其它的琐碎事情,我包了。”
“啊?”东硕心里七上八下,记起姨母的话,莫非李裁缝要赶走自己?毕竟因为自己,昨天张旭豪差点砸了店铺。
“对呀,你以后什么杂事都不用做了,而且师父也告诫过我们,以后,你单独一间房间,好像是他小儿子腾出来的,里面一用物品,都给你齐备了,只管入住即可。”胖子满脸的歆羡。
东硕仿佛没有听懂,直到胖子再次叙述了一遍,东硕才勉强接受了这一切。
“东哥儿,以后还请你多多提携小弟。”胖子近乎恭维,凑近了东硕,脸颊几乎贴在了东硕的面部,笑了笑,随手将一包东西塞进了东硕的手中。
东硕和胖子一样苦惯了,一搭手便感觉到里面的是铜钱,也没有多少,但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足以另东硕感觉到诧异。
“你现在是我们铺子的保护对象,师父说了,要你起床后,吃了东西,然后去样板室。”
“你说什么?”东硕似乎没有听懂,再次确认。
“师父说,要你去样板室找他。”
东硕嗖的一声从床上跃下,穿上鞋子向着样板室跑来。
一路上所过之处,所有的打杂和伙计都对他变得热情起来,由之前的冷漠,变成了热烈的呼唤。
东硕一路疾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经历昨天的生死,反而令他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比起张旭豪给的大洋还要欢喜。
莫非这便是苦尽甘来?
来到样板间前,东硕却发现那原本在样板室的师兄弟们,全部被赶出来,在外面做工。当看到东硕时,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
这些人的目光中,即使有怨恨,也变得温柔和煦。
“小硕啊,快进来。”李裁缝招呼着,脸上多了笑容,并不像往日那样骂骂嘞嘞,人也变得慈爱了许多,甚至称呼也变得这样亲密无间。
东硕总觉得一切如梦如幻,飘忽到不可捉摸。可这一切确实发生了。
李裁缝诲人不倦,即使东硕一知半解,仍细心耐着性子把自己的手艺传授。
在学习了三天后,李裁缝主动给东硕做了件衣服。
东硕穿上李裁缝做好的长袍马褂后,整个人焕然一新,比起李裁缝的儿子都神气了许多。
东硕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双目含着热泪,仿佛自己受到了客人一样极大的待遇。
东硕知道,他之所以有这些,都是因为张旭豪的关系。
果然,在他掌握纯熟一切后,李裁缝特意摆了一桌酒菜,竟让他堂而皇之地坐在其中,显然他已经有了登堂入室的资格。
在李裁缝不住的劝说下,终于说出了正题,这也是东硕一直担忧的事情,但是连日来的礼遇,像温水煮青蛙,他已经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便穿好自己的长袍马褂,挂着李裁缝准备好的工具箱,坐着黄包车,向着督军府而去。
这个世界上学习任何东西,没有速成之法,但是东硕的任务也非常的简单,只要了解督军府的需求,然后确定尺寸,回到裁缝铺,大把的人会按照要求赶制出衣服,甚至不用他动手,所需的只是张旭豪的承诺而已。
看着路旁时而有人看向黄包车上的他,那种仰望的感觉,令他神情愉悦。
有时候有些事情不敢想,才限制了自己的想象,总觉得那个位置或许并不怎么样,如今深处其中,越发觉得舒服。
到了督军府前,递上拜帖,忐忑地守候在大门外。
等待是一件漫长的事情,仿佛沉寂的岁月,片刻间,如同过了几个世纪。如果张旭豪出尔反尔,那怎么办?到时候他又将怎么面对李裁缝和所有的师兄弟?
在几天的特殊待遇中,他几乎接受到了所有人的好处,甚至还有李裁缝的特殊关照,他真不敢想象,如这一切破灭了,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然而一切出奇的顺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等候了片刻,一名管家模样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满头的白发,穿着黑色长袍、金钱云纹马褂,虽年龄很大了,却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一眼东硕,然后带着他走进了后院。这是他第一次进督军府,才发现比想象的要大,要戒备森严。
他一路被盘查了不下数十次,终于来到了偏僻的别院,这里房屋密集,可以看出,应该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如所想的一样,是给下人做衣服,但是督军府的下人似乎多的出奇,不过这一切,放在掌管着整个安西军政的督军府,也在合情合理之中。
一切万分的顺利,可惜天黑的时候才量了三分之一,还是那老管家来提醒他先回去,明天继续,并且告诫他,只要量完后,会先预付一部分定金。
无论对李裁缝和东硕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如果拿到了定金,东硕在李记裁缝铺的地位从此稳若泰山,他似乎已经无法抛弃这种令人愉悦的感觉了!如果一天真没有了这种待遇,他几乎不敢想象下去。
他握紧了拳头,仿佛手中握着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