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芳芷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约见“网友”,第一次夜里被急救车送往医院,第一次遭遇友情危机,第一次被男孩子亲吻,第一次经历春运,第一次经历离愁别绪。
上大学之前,芳芷都是从电视新闻里了解关于春运的痛苦与快乐,它是一年之中国人思乡情结最直接的大爆发,纵有八千里路云和月,只要一息尚存,必定想方设法克服重重抢票的艰难,熬过所有漫漫长途中的不适与疲惫,这一切都只为他上故土的那一瞬间,就算越来越多的人感叹年味越来越淡,费尽心思千方百计返回家中的人们对故乡的感情也不似往昔浓厚,但在人们内心深处,倘或在外漂泊一年,在年末还不能重返家乡,那抹惆怅与向往终究是挥之不去的。
何夕与芳芷排完了长龙一样的队伍,经过层层安检,终于进入人声鼎沸的候车厅。由于人太多,别说找一个空位了,就连站脚的地都紧缺,大家摩肩接踵,在无奈的肢体亲密里保持着心理上的警戒线。
何夕在人群不断攒动的压力下不得不暂时松开了芳芷的手,他一手拉一个行李箱,身后还压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背包。终于,他找到一个没那么拥挤的位置,高声喊着被一行人挡在后面的芳芷。
芳芷伸长脖子找着何夕的方位,同时,她不断地变化着身体角度在堵塞的人群之间挤来挤去,当她把一个利落的高高的马尾挤成了又低又松的慵懒风后,她才终于走到何夕的身边。
“忍一忍,坚持一下,芳芷。”何夕安慰着说。
“没事。”芳芷说。
两个人被四周的人挤得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芳芷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何夕的下巴。
“人真多啊。大家真不容易,尤其是那些还抱着宝宝的妈妈。”芳芷的眼睛不停地人群中间游离着。
“是啊,不过也没办法。过年了,总还是想回家的。”何夕无限同情地说。
“我见不得老人和小孩辛苦,因为我从小在我姥姥姥爷家长大,所有对那些跟他们相似的那些老人不免爱屋及乌,只要看到一个衣着简陋的老人在忍受着生活的辛酸,我就会很难过,也为自己帮不了他们感到无奈。你看这里这么多背着用化肥袋改装的行囊的老人,他们都已经那么苍老了,本来应该是安享晚年的阶段,但还是不得不继续用自己的残年与世间的风雨对抗以谋得生存,就算是这么辛苦,可他们并没有放弃的念头,可能是不敢,或许他羸弱的余生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担。”
“你特别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芳芷。“何夕赞赏道。
“没,我只是想让每一个认真生存着的人都能被善待一些。”芳芷说。
“是啊。被生命温柔以待不仅是生而为人的期待,更是理所应当的权利。”何夕说。
“我们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吗?”芳芷笑道。
“就只是比一般人多了些善感的神经吧。”何夕温柔地看着芳芷。
“也就是在你面前这样,一般换了别人,我就又会被笑话了。你知道我妈最不喜欢,也可以说,最害怕我做什么事吗?”芳芷问。
“对任何事都抒情感叹一番吗?”何夕继续笑道。
芳芷薇薇点点头,说:“我从懂事起就对‘孤’有着情有独钟的执念。并不是因为从小被寄养在姥姥家所以导致了什么孤僻症,其实我很感恩在姥姥家的二十年时光,虽然因为一些不可控的原因造成了许多担惊受怕,但是依旧拥有了更多的金色时光。不过,姥姥姥爷去世之后,我回到自己家中之后,反而觉得拘禁,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做什么事都会小心翼翼,为的就是用心维护好自己乖巧懂事的形象。当然,因为我做得认真,爸妈也一直对我很欣慰,经常在亲戚中间夸我孝顺听话,但是对我唯独头疼一件事,那就是,我总是一个人在一条寂静的路上来来回回走,总是独自坐在屋里趴着写东西,在我爸妈看来,只要他们稍微有个掉以轻心,我就会陷入孤独,我的形单影只会让他们惴惴不安,好像是对他们作为父母却失职的一种无言却能造成内心重创的反击控诉一样……”芳芷深深喘了口气。
“我明白。他们其实也处于谨小慎微的状态中,我想他们心里始终对把你寄养在外婆家抱有深深的愧疚,自觉对你亏欠了很多。所以你回到他们身边,一边让他们欣喜,另一边也会让他们因为担心弥补不了自身的不合格,从而使你和家人产生疏远。我想,归根结底还是,你们都太在意对方,却又不够真正了解彼此的心意吧。”何夕说着轻柔地爱抚了一下芳芷蓬松的头发。
芳芷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或许吧。他们总不能理解我对一个人安静地做一些事有多么的喜欢,但是为了照顾他们的感受,我不得不一而再再二三地压缩独处时光,而做出让爸妈赞许安心的多于一个人的行动来。”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你爸妈打电话过来时你会有种被查岗的想法是吗?”何夕问。
芳芷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还记得我好久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啊。”
何夕说:“更久之前的话都还记忆犹新呢!”
芳芷拨了拨遮眼的刘海,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对我的爱让我很有压力,我是说,有时候。”
“他们是第一次为人父母,我们是第一次为人子女,所以彼此发生一些龃龉也是情有可原的,对吧?对父母多一些理解,也是对自己多一些宽容的。”
这时,一个中年人扛在肩上的牛仔大包狠狠地撞到了芳芷的头,她啊了一声就掉进了何夕温暖结实的怀抱。
“没事吧?”何夕抚摸着芳芷的头说。
“有点疼。”芳芷双手紧紧抱住何夕的腰。
“没事哈,人多就是这样,那个大哥也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摸一摸就好了。”何夕一如既往的宽厚。
“不舍得。”芳芷把头深深地埋在何夕的胸膛。
“嗯?哪里疼?”何夕听岔了。
“不舍得跟你分别。”
“我也是啊。”何夕这回听清了,他把下巴轻轻地抵着芳芷的头。
“我现在有些明白电视剧里的那句台词了。”
“哪句?”
“你还没走,就开始想你了。”
何夕默默地把芳芷搂得更紧一些。
或许他们是整个候车厅里最不归心似箭的两个人。
芳芷的火车开始检票了,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何夕,头一低,泪就涌出来。
“哭什么啊,又不是见不到了。”何夕把自己的伤离别隐藏在心底,故作轻松地安慰着芳芷。
芳芷却难掩离别的伤感,被何夕这么一说,双肩因哭泣颤抖得更厉害了。
何夕把眼镜取下,揉了揉眼睛,他本想去掏口袋里的纸巾,芳芷突然把那条蓝白色手绢拿出来,轻轻地给他擦着眼角的泪珠。
“你知道我们现在特别像什么吗?”何夕闪动着晶莹的泪花破涕而笑。
芳芷只是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他,紧紧地抿着嘴唇。
“我们就像柳永《雨霖铃》中的那对伤怀的恋人一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们的离愁别绪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成了他们窃窃私语的对象了,咱们也算为减轻大家漫长无聊的等待做了一小份贡献呢。”何夕像哄小孩子似的抚慰着芳芷。
芳芷偷偷看了看旁边的人们,的确有好几位在望着他们小声说笑着。她赶紧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可实在没办法,泪水却越擦越多,好好的一条手绢成了不合时宜的湿巾了。
最终,芳芷还是拉着行李箱去检票了。不料由于她对何夕一步一回头的眷恋,突然被自己的行李箱撞倒,直接趴在了箱子上。立马芳芷的脸羞得绯红,便再顾不得向何夕投去依依惜别的黯然神伤目光,她迅速地搬起行李箱,像个小偷一样跟着簇拥的人群匆匆逃离案发现场。
何夕看到芳芷摔倒的一瞬间,紧张得恨不得立马跳过检票的闸门,但是见芳芷迅即站起毛手毛脚地拉起行李箱落荒而逃,又马上被她可爱娇憨的样子逗笑了。
他目送着芳芷消失在人流里,落寞地拉着自己的行李箱重新找了一个站脚的地方。
车站里始终人潮涌动,有拖家带口的,有与朋友结伴而行的,也有像何夕这样孑然一身的。回响在候车厅里的有呲溜呲溜吃泡面的声音,有咔擦咔擦叫着小零食的声音,有大声争论的声音,也有温存絮语的声音。
何夕看到大家脸上浮现着各自的表情,有天真烂漫的,有愁云惨淡的,有青春洋溢的,有温和安详的,也有面无表情的,眼神空洞的。
看时间,芳芷的火车已经启动了。这时,何夕刚好收到芳芷的一条信息: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