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精神还有坦然,她的名字叫郭婉莹(戴西)。她8岁随全家从澳大利亚来到上海,她的家族在南京路开了永安公司。在以后的岁月中,她的丈夫在反贪污运动中被抓,死在狱中,她经历了丧偶、劳改、受羞辱打骂、一贫如洗的生活。但三十多年的磨难却没有使她心怀怨恨,她依然美丽、优雅、乐观,始终保持着自尊和骄傲。她说,如果她一辈子安安静静地在延安路上的大房子里度过,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能够坦然承受那么多生活里的崩塌。她还说,如果“文革”又来了,她发现自己还能再承受一次。她总结般地说道:“我经历了许多不同的生活,我有非常丰富的一生。”急欲探究这位郭家四小姐优雅品质是从哪里来的陈丹燕,不满足于在《上海的风花雪月》里给她一个单篇,竟又专门为她写了一本书:《上海的金枝玉叶》。陈丹燕以此告诉我们:上海,还有着金枝玉叶般高贵、坦然的品质。她在写西哈努克的莫尼卡公主时说:“我明白从小对她的喜爱,是因为她向我证明了一个公主的风范:不能摧毁的优雅与美丽宛如钻石。”我们由此也深谙了陈丹燕钟情于张可和郭婉莹的洁净而深刻的理由。
陈丹燕的这几部作品,都以上海为题,确乎是写上海的,但传达出来的信息却远在“上海”这个地理名词之上。今日的上海被拌在那盘《上海色拉》里。淮海中路上带动和参加着大众时髦的白领丽人;从靠体力生活的大军里冲杀出来,小小地领导着沪上女子发间潮流的打工仔;街心花园里和着旧磁带里的舞曲跳舞的不时髦也并不年轻的舞者;扁担上顺着一领真正草席、回家过年的乡下人……这样的人群,这样的景象,不是在中国许多城市随处可见么?欧洲的部分记游也成为《上海色拉》新鲜的成分。而写旅居生活,也只是为了烘托和凸显“回家”的情愫。正如陈丹燕自己所说:旅行的目的,是让你认识到你日常生活的安宁,唤醒你对平淡生活的感恩。这似乎是在告诉我们,她写上海,也并非仅是在告诉我们一个地理的上海,一个多少年来独领风骚的上海,而是唤起我们对于这个时代给予的平安生活的感恩。为上官云珠的女儿姚姚,那个普普通通、遭受磨难、31岁花样年华死于车祸的女子,她专门写了一本《上海的红颜遗事》。在上官云珠坠楼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了那个扭曲的、不专属于上海、而是属于整个中国的浩劫时代。这本书的写作,是不是陈丹燕对生活在和谐社会的我们知足感恩之心的一种唤醒呢?
优雅、坦然,是陈丹燕认定的上海的品质,也应当是时代和中国的品质。她在笔下倾注的,其实就是对她的上海、她的祖国的一腔深情。在那幅她自作的《云南山路上一个牌楼》的画上,她写道:“这是我的祖国的山路,那种温情在心里到底有点不同,一种更隐忍和安宁的温情,一种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温情!”谁说陈丹燕不是以上海为着墨点,在写着她深爱的中国?在希望着她的祖国远离屈辱和苦难,永远美丽和安宁?
(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1998年9月版《上海的风花雪月》;1999年9月版《上海的金枝玉叶》;2000年9月版《上海的红颜遗事》;2001年11月版《上海色拉》)
一个弃医从文的人开出的心灵处方
——读《我敬畏生命的过程》
毕淑敏,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当过卫生员、军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她35岁的时候发表了处女作、小说《昆仑殇》,从此在文坛崭露头角。作为医生,她敬畏生命;作为作家,她表现生命;作为心理学工作者,她关注生命。集多种角色于一身,造就了毕淑敏散文充满人文关怀、充满睿智理性的特点。这本《我敬畏生命的过程》汇集的她近年来的演讲和访谈,恰似一张张对症下药、深入人心的心灵处方。
1968年底,年仅16岁的毕淑敏从北京来到了西藏阿里山区当兵,这个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它的荒凉、偏远和杳无人烟,与作为大都市的北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演讲时说:“当你真正到了原始自然当中,你会觉得人是微不足道的。这么辽阔的宇宙,这宇宙当中有一颗普通的星球,这星球上有几十亿的芸芸众生,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且人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认识到这一切,并不是说我们可以虚掷一生,或说可以游戏一生、放荡一生,而真是觉得在这样的概率之中,我们有幸成为这颗星球上最高等智慧的人类当中的一员,我觉得有一种使命感,就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充分利用起来。”11年阿里山区的生活体验,形成了她对生命的深深敬畏和悲悯,她的生命意识无时不渗透在她的文字和言语之间。
所以,她对人生的苦难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在清华大学演讲时,她说,苦难不会自动转化为动力,关键在于怎样看待苦难。有人是把苦难化作动力,有人是当成一种借口,甚至得出人性恶的结论去报复社会。在接受《中国妇女》杂志采访时,她再次说道,阅历没有上升成为智慧,没有思考,失败可能还会重复,并不能使人真正成熟。在答《读书》记者问时,她说:“苦难有时使很多人变坏,苦难转化为财富,特别关键的一点是自我能力的提高。”在谈到与之相关的人生选择问题时,毕淑敏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归结道:“人生可能有许多事情还难以选择和把握,但有一点人是可以选择和把握的,那就是自己对人生的态度。只有积极地、向上地、友善地、努力地、乐观地、充满信心地去对待生活,人生才会有亮色,这也是我这段西部生活的价值。”基于这样的认识,她到35岁还能毅然改行,步入多数人望而生畏的文学殿堂,她这样告诉《北京青年报》的记者,也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生命是个人的一种缘分,我们每个人都有开拓它的自由。年轻时谋生的压力可能比较大,选择时会有所勉强,中年往往就不必为生计所累,倒更有可能做自己真正愿意做的事情。”她这种充分利用生命、及时调整人生航向的实际行动,本身就是开给我们特别是青年人的人生良方。
在部队当了十多年的卫生员和军医,转业后又在工厂的卫生所当所长,多年的从医经历当然会给毕淑敏的文学创作留下深深浅浅的痕印。她在演讲和接受采访中多次说:“文学是人学,心理学是人学,医学也是人学。”这是她能把三者很好结合起来的一个思想出发点;“我非常敬畏生命的过程,生命的伟大和优美、神秘的概率是现代医学远远不能穷尽的。”“医生做到后来很容易把病人看做一个病的载体,一个容器,他去观察病的转归,而忘记了最根本的对生命的珍视。”这样的认识使她时刻以关注生命为己任;“这个职业使我有机会多年来观察各种各样的人,强迫我要很细致、很耐心……我必须与他并肩相处,不管我情愿不情愿,我们都一起纳入了这个轨道,这对我既是一种训练,也是一种给予。”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成为她人物创造的生活基础;“我可以用医生很冷静的态度来看待生活;从我书写病历开始,我倾听、分析、判断一个病人的表现情况,使我有了内在的逻辑性。”这使她的文字呈现出理智、冷静的特点;“我当过很多年医生,对待艺术有时也像对待化验单一样苛求,对所有的放大和不真实,都习惯成自然地抗拒。”这使她始终忠于生活,保持作家的良知和本真。于是,在她开出的心灵处方中,我们真切地看到了这样一个珍视和平视生命,生命热情和人生智慧兼具的毕淑敏。
做人和读书的处方:“如果我们天天浸透在冗长的东西里,它真的是使我们自己没有办法提升。去读那些好的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下去,对我们好的素质它一定会有潜移默化的力量。”
乐观生活的处方:“愁云惨淡畏畏缩缩的是活,昂扬快乐兴致勃勃的也是活。我盘算了一下,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取后种活法比较适宜。不单是自我感觉稍愉快,而且让他人(起码是父母)也较为安宁……我明白日常生活的核心,其实是如何善待每人仅此一次的生命。如果你珍惜生命,就不必因为小的苦恼而厌倦生活。因为泥沙俱下并不完美的生活,正是组成宝贵生命的原材料。”
如何度过人生低潮期的处方:“安静地等待。好好睡觉,像一只冬眠的熊。锻炼身体,坚信无论是承受更深的低潮或是迎接高潮,好的体魄都用得着。和知心的朋友谈天,基本上不发牢骚,主要是回忆快乐的时光。多读书,看一些传记,一来增长知识,顺便还可瞧瞧别人倒霉的时候是怎么挺过去的。趁机做家务,把平时忙碌顾不上的活儿都抓此时干完。”
正视死亡的处方:“其实很多东西,如失恋就是一种情感的死亡,它也是丧失。比如友谊的背叛,你会感到剜心之痛,你对人的一份信任,和那个人曾经给予你的承诺一起丧失掉了。人生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丧失,而面对这样的丧失,其实就是一次一次小的局部死亡。所以我觉得直面死亡,当你有了这个勇气,对人生当中的坎坷、丧失,你最后会更达观,更有勇气去面对它。”
与人相处的处方:“你要学会尊重别人。既不仰视,也不俯视,而是把对方看做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因为只有在平等的框架中,才会有真正富于建设性的关系。”
女性独立的处方:“生命属于女人自己,女人应该是她自己,应该为自己活着。不少女人在失去丈夫时觉得自己没法活下去了,在孩子不在身边后突然觉得生活空空荡荡没了着落。漫长的岁月里她们总是在等,等孩子的长大,等丈夫的闲暇,当这些都等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衰老,已经远离了自己原本想干的事。”
爱情处方:“我建议一个人在确立自己爱情观的时候,先找一找自己的人生观是什么。爱情是人生列车上的轮子,但并不是火车头。一个人不可能只是为了爱情而活着,那样就迷失了人生的深邃意义。到头来,爱情也变成虚空。”
幸福家庭的处方:“我就经常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我们这些人常常羞于表达,似乎我不说你也知道,心领了就是了。其实不然。我经常会对我爱人说,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非常感谢你。其实也不能说你帮了我,这是我们共同的事嘛。后来他说,咳,我看你忙成这样,我不帮你谁帮你!这不就行了。”
…………
毕淑敏做医科学生实习时,曾经受到一位医生的批评,说她写的病历太像散文,因为内容细致、文采斐然的缘故。而后来,作为主治医师的她,却终于改行成了一名作家。这是颇具戏剧性和传奇色彩的。她曾以“医生的痕迹”为题为自己的散文集作过序。这种痕迹,是对生命的悲悯,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人生的洞察。医学和文学都是以人为对象,其实肩负着相同的治病救人的使命,只不过一为体肤之病,一为心灵之病。毕淑敏以她开出的这些心灵处方,实现了自己作为曾经的医者和现时的作家人格的完美统一,也达成了文学和医学在深度意义上的某种契合。
(《我敬畏生命的过程》,毕淑敏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0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