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情须问天
一间废弃多时的小木屋,两个相依为命的女孩儿,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阿钺,你疼吗?”
床上的女子虚弱地笑,脸颊异样的绯红,“不、不疼了。”
不只不疼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意识在游离,她好像在飘。
宁净雪的眼泪就噼噼啪啪地掉下来,“你在骗我,怎么会不疼呢,伤得那么重,都开始流脓了。”
“是真的……别哭啊,净雪……”
“你们都在骗我,你一直发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天涯哥哥说会来找我们,可是都两天了,他也没来……阿钺,你别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该怎么做啊,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天涯哥哥为什么还不来啊?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害了武婶婶,又害了你,我该怎么办啊……”
她紧紧抓住秦钺的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出来便再也收不住。紧张,担心,害怕,自责……十六岁的女孩儿一夕之间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混乱到快要崩溃。
秦钺的手颤了一下,宁净雪的力气和冰凉的体温刺到了她,“净雪,别哭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好起来,没有人会丢下你……你别哭……天涯也许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要到了。”
不,不是也许,是一定,他一定已经在路上了。他说会来找她们,就一定会来。那个手握乾坤的男子,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她想起在未央山上,封天涯问她“你相信我吗”,她点头——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误会了他。当商衍指着她说“杀了她”时,她其实已经不再相信身旁的男子,她只想到他杀她是情非得以,她死在他手上心甘情愿,却忘了他是怎样聪明的一个人。他兵行险招让三个人脱离险境,每一步都得尽先机——这个奇诈诡谲的男子啊,怎能不让所有人都甘拜下风?
所以,这一次,尽管意识已经游离,她却清醒地知道——他,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她慢慢从宁净雪的手中挣脱出来,“净雪……我有点渴……你去找点水给我喝吧……”
那放肆汹涌的包含了太多自责的眼泪让她无力承受,一波又一波混混沌沌袭来的黑暗中,她仿佛身坠地狱,而那个晶莹剔透水晶似的的女孩却始终不离不弃,紧紧相随——她不要!那样干净清澈的光芒,只看一眼,都是灼眼的痛。
宁净雪乖乖地起身,走出两步,复又折返,把个东西塞到她手中,“你的宝贝还给你。你昏迷的时候,一直说着胡话,似乎总在做噩梦,我怎么哄你都不行,只有把这个给你,你才能平静。你现在握着它们,我就不担心你飘走了。”
清凉的触觉让秦钺心中一颤,仿佛有什么从心底轻轻漫过——手中的是已经断了的碧玉簪,一朵花,一支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玉质像从前一样清澈……原来,不管是清醒还是昏迷,她都把它认作守护神,刻骨铭心。
屋子里少了一个人,一下子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攥着碧玉簪,恍恍惚惚的,仿佛看到了一树的玉兰,在那荷塘倒影中摇曳,她摘一朵簪在头上,便看到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真的美极了,就算为我戴一会儿,行吗……”
“啪——”
清脆的撞击声像一声炸雷,劈碎了她的幻影——入眼处,空旷残破的木屋以及摔在地上仿佛一声叹息的碧玉簪的残片。
心蓦地抽痛起来——终究是挽留不住的,无论是那一树玉兰,还是这一支碧玉簪,所有人都弃她而去,生命中,她孑然一身,慢慢走进地狱。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竟然下了床,慢慢地跪坐在碧玉簪的残片旁。冰凉的手指抚上四散的残片——纵然是痴心妄想,也还是眷恋那片刻的温暖,眷恋那清朗温和的眸子。他的笑容瞬息万变,就算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谁又能管得上她心里去偷偷爱恋呢?
一双大脚停在她身旁,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干什么?”
她抬头,看到那一张魂牵梦萦的俊颜,遥远得仿佛在天边——这是梦着?还是醒着?算了算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
她只是耐心地回答那个问题:“碧玉簪碎了,只剩了一堆碎片……”
一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她的肩捏碎,“我问你在干什么?”
“我……”她似乎真的要飘起来了,找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意识,“我想把它们收起来……你说过我戴碧玉簪的样子很好看,可是它碎了,我再也漂亮不起来了……”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眼中的俊颜便愈加遥远,她很想抓住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奈地笑,“我很傻……是吧,其实碧玉簪不碎又怎么样呢?我就是戴上碧玉簪,也比不上宁净雪漂亮啊……净雪,她真的好漂亮,难怪……你总是喜欢看她……”
“傻瓜……”
抓着她双肩的手忽然就用力收紧,她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温暖,坚实——封天涯,真的是你吗?
“真是傻瓜啊,在我心中,你就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有没有碧玉簪都一样,再没有人比你更漂亮。”
呵呵,她在那温暖得让人想睡的怀中无声地笑了——封天涯,你在哄我的,是吧?知道我要死了,知道我死了会下地狱,所以说我爱听的话哄我,是吧……那么,谢谢。
“秦钺,不许闭眼,听到没有……我喜欢你,我说我喜欢你,你怎么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封天涯在这一刻是真的慌了,看那个荏弱的女子紧闭眼眸,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摇晃,他恐惧得手足冰凉。叫了秦钺半天,才猛然想起身上带着日尊堂的疗伤圣药清玉露,赶忙掏出来,咬掉塞子,把药灌进秦钺嘴里。
过了好一会儿,怀中的女子终于有了反应,低低地痛苦地呻吟起来。
他搂紧她,心疼地低声哄着:“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心机、计谋都无影无踪,只有感同身受的痛,无措,慌乱。
清玉露的药效终于发挥出来,怀中女子的呼吸渐渐平稳起来,封天涯的心稍微平静,这才想起把她安置在床上,检查她胸口的伤势。
这一看,看得剑眉拧在一处——秦钺的伤势恶化得厉害,周围的肌肉有些腐烂,脓血混在一起,散发着异味。他太相信宁净雪了,没想到那丫头连最简单的清洗伤口、用干净的布包扎都不懂。
他捏起堵在秦钺伤口上脏兮兮的布……老天,别告诉他这是从他做的那个降落背囊上剪下来的。
难怪原本不重的伤势会恶化成这样!
他环顾四周——这是个废弃的木屋,可能是猎人搭建的,有一些简单的居家用品,足够了,可以用来处理伤口。
他找来干净的水,用水清洗秦钺的伤口。腐烂的伤口被凉水一激,疼得方才在昏迷中的女子冷汗淋漓,反而清醒过来。
“疼就喊出来。”
“没……没那么痛……”
封天涯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然而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小心,秦钺也少不了这一次折磨。
待伤口清洗完毕,他点起火折子,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火焰上燎了燎。
他自认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然而看着床上羸弱的女子,握着匕首的手却有些发抖,“秦钺,伤口周围的肉都烂了,我必须削去腐肉,忍着点。”
清醒过来的女子点点头,然而苍白的脸色还是泄露了心中的恐惧。
封天涯想了想,从外衫上撕下一块布,团了团,放到她嘴边,“咬着。”
那是怕她剧痛下咬碎自己的牙齿。秦钺便依言咬住布团,额头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封天涯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坐在床边,第一刀下去就听到痛苦至极的呻吟从布团中泻出来,羸弱的女子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骇人。
他一咬牙,逼着自己忽略那让人揪心的声音,运刀如飞,直到鲜红的血从伤口周围渗出来,他才松一口气,从身上掏出金疮药撒在伤口上。
而床上的女子,若不是事先喝了清玉露,恐怕早就死过几次了。即便如此,她也几欲昏厥,布团从嘴里掉出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墨色的长发粘在颊上,更称得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
过了很久,她才有力气张开眼睛,眸子中映入封天涯的脸,往日眉梢眼角的张扬不羁全被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怜惜取代,心中便有了一丝酸楚的温暖,她轻声道:“我没事了……天涯……别担心……”
封天涯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笑容又回到脸上,轻松也无奈,“好在你没事了。以往,我总认为自己坚不可摧,心机手段无人能及,最擅长兵者诡道,可是,这次明明是我用计把你踢下山崖,也知道有降落背囊的保护你不会出事,可我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这几天在日尊堂,我满心满眼都是你浑身血迹跌落山崖的样子,险些露出马脚……完了,秦钺,我再也不敢说自己无坚不摧、天下无敌了。”
他眼底闪动着亮晶晶的东西——不是眼泪,是某样东西照射到心湖之上,反射得粼粼波光,像碧玉簪的光华一样,清澈、温柔、醉人。
秦钺苍白的脸就慢慢烧起来——这是上天的恩赐吧……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感受到了幸福……那么不需要太多,片刻就够了。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天涯……我那时昏昏沉沉的,你是不是和我说了一句话……”
封天涯疑惑地皱眉:“话?什么话?”
“就是……就是……你在床旁边和我说的话……”
那一张娇颜越发红了,封天涯却一本正经地冥思苦想,“我在床旁边和你说的话?当时我一进来,看到你那个样子,吓坏了,以为你快死了,也不记得自己乱七八糟地说过什么,要不……你提个醒?”
心像是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张脸迅速苍白下去。她咬紧嘴唇,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半晌,才颤声开口:“你没说什么……可能……是我在做梦吧。”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子,封天涯忍不住叹息,玩笑的表情认真起来。
“秦钺,虽然我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了,可是我记得,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和你说,那就是——秦钺,你是我的死穴。”
他俯身,覆盖上那苍白冰凉的唇。
这就是喜欢吧——从没想过就这样喜欢上一个人,却在不知不觉间让那个人成了自己视野的中心。她故作的坚强冷硬让他疼惜,她不经意间泄露的落寞忧伤更让他揪心。于是,更喜欢逗她、气她、戏弄她,只因她在发怒的时候,那眼底便不见了郁色与荒凉。
他其实更希望她哭,大声哭出来,不要把自己压抑得这么痛苦,伪装得如此疲惫。
就像宁净雪一样,肆无忌惮地哭,肆无忌惮地笑,活得那样真实、那样纯粹。她开心,就要求身边的人都跟着开心;她难过,就要求身边的人都跟着难过——很霸道,却让人忍不住心疼。
秦钺,你也有这个权利,至少,我会陪着你同喜同悲。
“天涯哥哥,阿钺,你们……”惊叫的女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伴随着什么东西纷纷落地的“咚咚”声,极破坏气氛。
秦钺一惊,从沉醉中惊醒,推开封天涯,想起身,却被封天涯按住,透过他手臂与身体的缝隙,她看到紫衫少女呆立门旁,震惊地望着他们,地上散落的显然是她方才找来的坚果。
秦钺心中一紧——宁净雪!
秦钺的心顿时像被割了一刀。
她怎么能忘了宁净雪呢?这女孩儿分明对封天涯心有好感,亲口承认“喜欢他,亲近他”,此时却被她撞见自己与封天涯如此,叫她情何以堪?
“净雪,你听我说……”
宁净雪怎么会听她说,她怒气冲冲地上前,对封天涯拳打脚踢,“大坏蛋,大坏蛋,就会欺负阿钺,刺她踢她还不够,这会儿还来轻薄她,我要给阿钺报仇,你这个大坏蛋!”
封天涯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哀叫连连:“阿钺,快救救我,我要被这丫头打死了。”
床上的女子错愕地看着……似乎有什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痛苦地闷哼一声。一打一躲的两个人瞬间停止战斗,迅速冲到她床边。
封天涯仗着人高马大,抢先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形,扶住她的身体,“阿钺,别乱动,当心伤口。”
宁净雪没抢到好位置,不甘心地硬挤过来,搬开封天涯的手,护住秦钺,“不用你假好心,你不来,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而且,要不是因为你,阿钺根本就不会伤得这么重!”
“错!”封天涯板起脸,“是因为你,秦钺才会伤得这么重。她的伤口原本不深,只要处理得当,根本就不会有大碍。可是你,我的小姑奶奶,你居然用一块脏得不能再脏的布堵在她的伤口上,害得她感染化脓,险些要了她的命!”
“我……我……”宁净雪自知理亏——从小就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自从八岁那年险些出事之后,更是时时处在滴水不漏的保护中,她其实什么都不会做。
然而,不要期望我们的小郡主能轻易认错,她很快找到了封天涯新的罪状,“还是怪你!是你一直踢阿钺,踢得她浑身是血,她才会虚弱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想起魂断崖上那一幕——状若疯狂的男子,奄奄一息的女子——虽说是为了迷惑商衍,但也没必要那么狠呀,就不怕已经受伤的秦钺香消玉殒吗?
封天涯张嘴刚要解释,忽然又可怜兮兮地望着秦钺,握住她的手,“秦钺,我真冤枉,你解释给她听。”
秦钺看着这个显然是在耍宝逗她笑的男人,很难想象就是这个人对敌之时羽破天骄,一身睥睨之势无人能挡——如此矛盾,却又奇异的协调。
他粗糙的大掌包着她的小手,掌心的热度一路传到她的心里,温暖而踏实,让她全身的伤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的眼里就慢慢有水汽凝结,人却在笑,“净雪,你真冤枉他了,他只是想用那种办法把我不着痕迹地带到悬崖边去——至于那血,根本不是我的,是……”
“是鸡血。”封天涯一本正经地回答,忽然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未央山不干净,你们看看商衍和手下那种鬼气森森的样子,我觉得洒些鸡血可以辟邪。”
连宁净雪都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其实她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是独自担惊受怕了两天之后蓦然见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一种小女孩式的发泄罢了。
秦钺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啪嗒落下来,让正相互扮着鬼脸的封天涯和宁净雪都是一愣。封天涯搂住她,“怎么哭了,是伤口疼吗?”
秦钺埋首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无法宣泄的眼泪就慢慢****了他的衣衫,“我只是觉得……幸福,你和净雪都在我身边……”
“傻瓜。”封天涯轻斥,一双戏谑的眸子也渐渐温暖起来,搂着她的手臂慢慢用力。
宁净雪坐在床边看着两人,抿着红艳艳的小嘴偷偷一乐,马上又板起面孔,娇嗔地哼了一声:“多此一举!”
秦钺以为她还在责怪封天涯在未央山上的举动,刚要继续解释,却被宁净雪打断:“我是说我多此一举,他欺负你轻薄你,你还处处替他说好话,分明是愿意被他欺负,被他轻薄,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秦钺被宁净雪的口无遮拦羞得满脸通红,急道:“你这丫头,你再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天涯哥哥更清楚。”
宁净雪一双妙目回转在秦钺与封天涯脸上,眨呀眨的,一脸让人又爱又恨的顽皮模样。现在封天涯来了,秦钺的伤势又无大碍,压在她心头的乌云去了大半,立时又恢复了古怪精灵的秉性。
封天涯拦住她想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企图,虽然他很喜欢看秦钺被逼得满脸娇羞的样子,但他更担心她的伤势。
他站起身,直接把宁净雪拎到屋外,“你有工夫欺负病人,不如研究研究给病人煮点什么东西吃。看看你给秦钺包扎的伤口,我都不敢想你这两天是怎么照顾她的,你没把她饿死,简直是奇迹了。”
也幸亏他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要是他知道宁净雪这两天一直喂秦钺她在镇上买的松子糖,他肯定要发狂了。
宁净雪心虚,不敢大声争辩,只敢小声嘟囔:“偏心眼,不敢欺负阿钺,就敢欺负我!”
封天涯又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额头,大言不惭道:“没办法,谁让一个是媳妇,一个是妹子呢——天命如此,你认了吧。”
天命如此!
宁净雪一颤——那一日,沈星河讲过同样的话,远没有封天涯的轻松愉悦,残酷得让人遍体生寒。她当时无所顾忌,对他说“逆天而行,所有后果由我宁净雪一人承担”,现在,却有点怕——不是怕死,而是怕就算死了,也承担不起后果,那该怎么办?
音容黯淡下去,她低着头,“天涯哥哥……怎么办呢?”
嬉笑的男子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他扳着她的肩,“现在是第廿三天,除去未央山到武骠骑府的五天路程,咱们还剩两天时间。我一定会在两天内拿到彼岸花,让你把交它到沈星河手上,让他看看,什么叫‘人定胜天’!”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宁净雪的思绪一转十万八千里,他却轻而易举地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不需要眼神,不需要动作,他就是知道。那种心有灵犀的程度,近乎血脉相连。
紫衫少女秋水般清澈的眸子微微荡了一下,有一层水雾慢慢升腾而起,让那一张玉蕊花似的娇颜都弥漫了一层淡淡的氤氲之气。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偎进黑衣男子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道:“天涯哥哥,你真好。”
浓重的鼻音与毫不设防的依赖让封天涯胸口一滞,风神俊朗的面庞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的手轻轻揽在她的背上,极其少见的没有笑,半晌,低声开口,近乎叹息:“傻丫头,其实天涯哥哥……没你想的那么好。”
秦钺听到封天涯的脚步由远及近踏进屋中,停在她床边,一只大手覆上她的额头,那瞬间而至的温暖让她因羞窘而慌乱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耳边仍回荡着他在屋外的狂言,“谁让一个是媳妇,一个是妹子呢,天命如此,你认了吧”——如此轻浮,却不能让她心中生起哪怕一丝丝的反感。相反,那里面流淌着莫可名状的喜悦,带来一阵阵的眩晕,恍惚中,她开始幻想那遥不可及的幸福。
粗糙的大手停在她的额头,用一种轻缓却不失力度的力量揉着她的太阳穴。稍许片刻,他问:“还那么难受吗?”声音低沉温和,给习惯了踯躅独行的女子带来莫名的踏实与心安。
秦钺轻摇螓首,张开眼睛,看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轻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眼中让人望不到尽头的郁色,如有雾缭绕的夜空,被浮云遮挡了无尽的心事——这样的封天涯,陌生得让人心疼。
秦钺忍不住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抚上他的眉头,“天涯……你怎么了?”
封天涯一愣,眼中浮云隐去,握住她的手,做怨妇状,“我想我马上就要走了,还要帮净雪拿彼岸花。可是我担心你嘛,阿钺,你一日不好,我便寝食难安,心如刀割,不知生为何物。”
他吻着那只冰凉的小手,让床上的女子不由自主又脸红起来。
“我没事……”她娇羞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封天涯却不放,倒也不真使劲,就是喜欢看她满脸羞涩的模样。两人拉扯之间,封天涯的衣袖被推起来,秦钺一眼瞥到,顾不上害羞,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谁把你伤成这样?”
封天涯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两排牙印,深可见骨,肌肉都翻了出来,呈现出骇人的腐色——俨然是剥皮噬骨之恨!
黑衣男子不在意地笑,“还能有谁?宁净雪呗。以为我把你杀了,恨不得把我的肉撕了去——这丫头,属狼的,牙齿利得很。”
秦钺又是心疼,又是歉疚,捧着他的手臂,泫然欲泣,“都是因为我,你受苦了。”
“净说傻话。”封天涯怜惜地责备,此刻纵使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他拉住她的手,轻轻吻着,“比起你受的苦,这算什么……再说,这是我欠宁净雪的,我们扯平了。”
“扯平?”秦钺不解。
封天涯表情一僵,不过瞬间又恢复常态,“我的意思是说,我让那丫头担惊受怕了半天,她咬了我一口,我们扯平了。”
是这样吗?
秦钺有些疑惑,有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封天涯细细碎碎的吻又落到了她脸上,轻而易举地制造了一场温柔又霸道的漩涡,让她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秦钺满足地叹息——既然无力挣脱,就这样沉沦下去吧。那一闪而逝的画面究竟是什么,又何必去在乎呢?
他说是怎样,就是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