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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青崖少君

封天涯躺在空空荡荡的院落中,手脚大张。飘飘洒洒的大雪几乎将他整个人掩埋,他却浑若不觉,闭着眼,仿佛熟睡一般。

沈星河远远地看着。

他想起在云溟沧海,青崖少君便喜欢用这个姿势一点点把自己浸到海水中,然后嘴一开一合地讲话,便有泡泡在海水中升起。

“我快变成一条鱼了。”这是他最常说的话,“变成鱼我就从海里溜走,谁都别想找到我。”

现在,你果然从海里溜走了,什么人都找不到你,那么,为什么又要这样躺在雪中呢?

冰凉轻柔的雪让你想到了云溟沧海的海水,是吗?

“我要回云溟沧海了,和净雪一起。我已经得到了如意琉璃镜、彼岸花、天心明月,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如何让幻视之瞳流泪,但是我想那也不是什么难事,长老们的古籍中一定会有记载——你的秘密,还能藏得了多久呢?”

长久的沉默,沈星河等不到答案。

他转身欲走,雪地上的男子却忽然开口,声音倦怠而疲惫,像历经艰辛的长途跋涉,看不到终点,也回不到原点。

“我是青崖。”

“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承认了,又怎么样?一个没有灵力,没有帝旒珠的青崖,于你有用吗?于云溟沧海有用吗?”

沈星河慢慢地握紧拳头,转身,“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天涯长长地吸了口气,让无尽的雪花融在口中——从他的角度看去,巨大的冷杉仿佛白塔凌空,直指苍穹。

“你真的相信灵犀族是神界在人间的信使,是介于人神之间的圣族吗?”

沈星河愕然,继而恼怒起来,“灵犀族当然是圣族,我们在神的庇佑下得到至高无上的异能,拥有让世人顶礼膜拜的力量——你在怀疑什么?”

封天涯勾起唇角,英俊的面庞上一个讥诮至极的笑容,“一个隐遁在深远的海域中,每时每刻都要聆训神谕,清规戒律束手束脚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否则就是邪灵,被永沉黑暗世界——这就是你我的圣族?

你说云溟沧海澄碧祥和,我却觉得它死气沉沉,腐朽不堪,等级森严刑责苛刻之下,每个人都被剥夺了最本真的自由与快乐,只能靠狂热的信仰支撑生活——星河,你现在是至高无上的大司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是灵犀族人顶礼膜拜的对象,可是我问你,你会笑吗?你会哭吗?你还会夜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吗?不是看它们的轨迹去殚精竭虑地推算运势的变化,而是把它们当成一闪一闪神奇漂亮的东西,去欣赏,去赞叹,像你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无聊事!”沈星河烦躁地一挥手,封天涯的话让他心底深埋的东西蠢蠢欲动,然而他又强力把它们压制下去——身为大司命,灵犀族现在的生死存亡就在手上,快乐、自由、哭或者笑,于他来说都是奢侈品。

“你就是为了你所谓的自由与快乐,而弃一族人于不顾?你生于斯长于斯的灵犀族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幽篁师傅算什么?我算什么?”

高贵优雅的大司命终于怒不可遏地吼起来。

封天涯似乎被吓住了,愣了半晌,认认真真地摇头,“不,不是,虽然我不喜欢被束缚,被禁锢,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抛弃灵犀族。我知道我是少君,是未来的君上,我不是鱼,不能随心所欲地从海里溜走,我能做的是像个泥菩萨似的捧着帝旒珠坐到大殿里去,然后改变它。

但是,当我终于和幽篁师傅和你从缥缈峰下来、病入膏肓的渊修君上把帝旒珠放在我手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我们、他们错得有多离谱。

他笑得很奇怪,非喜非怒,“就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大,四年在缥缈峰上与天地为伴,我已经能够将自然的力量收归己用,风雷雨电、万物灵长——所以,在我的手一碰到帝旒珠,我便洞悉了它光芒晦暗的秘密。”

他忽然从雪地上坐起来,跷着腿,兴致勃勃地看着沈星河,“想不想知道是什么秘密?”

那样飞扬的笑容,那样狡黠的语气让沈星河原本稍微平缓的怒火又高炽起来。他冷冷一笑,“这个秘密不仅被渊修君上和幽篁师傅都推算出来,而且应验在上一任大司命巫祭身上,他将灾难带给灵犀一族,怎么青崖少君如此健忘?”

封天涯撇撇嘴,满脸不屑,“说了是秘密了,那么容易就被推算出来,我这个天帝之子岂不成了吃干饭的?”

沈星河微怔,“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封天涯得意地一笑,坐着往前挪了两步,看看左右没人,才压低声音道,“其实真正把灾难带给灵犀一族的不是巫祭,而是另有其人。”

“谁?”

他冲沈星河招招手,神神秘秘的样子仿佛周围真的有人在偷听。

沈星河不知他搞什么,眉头微蹙,然而还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封天涯继续向他招手,一脸执着,沈星河吸了口气,压住怒火,俯下身子。

坐在雪地上的男子凑在他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青崖。”

沈星河悚然一惊,霍然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看他脸上狡黠神秘的笑容慢慢游离起来,透出苦痛的味道,然后人猛地向后一倒,又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

他听到他的声音沉下去,如坠了千斤秤砣,沉在冰河里,再也浮不起来,“灵犀族不是圣族,只是亘古初开时因着机缘巧合而拥有了异能的部族,这个部族的存在令神界如针芒在背,除不掉又留不得,便给安了个圣族的名字,流放于云溟沧海,并生生世世囚禁于此。帝旒珠与其说是灵犀族与神界沟通的至宝,不如说是神界监视灵犀族的眼睛,它要让这个部族在所谓的神谕中沉沦僵死,直至消亡。可惜,灵犀族中还是有那么多聪明智慧的人,他们看出了这一点,便被神谕以各种名义安以邪灵的名字,永沉云溟沧海下面的黑暗世界。

“本来,我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仅怀疑神谕、挑衅神祇,还偏偏拥有了堪与神相比的力量,于是,神界将灭族之灾降给了灵犀一族。从我一碰到帝旒珠,我便知晓了这一切,我听到的神谕是要我自沉于黑暗世界,可是……”

他极轻浅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有无尽的厌弃和自嘲,“可是我不想,我不要生生世世浸没于那冰冷的黑暗中,所以我藏住了这个秘密,假装自己还没有力量驱动帝旒珠。你们看到我站在风口浪尖,和巫祭以及那些邪灵浴血奋战,便以为我勇敢,以为我是真正的王者,其实,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他看着落雪的天空,忽然手呈喇叭状笼在嘴边,大声喊着:“青崖,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

积压了太多情绪的声音直冲上天际,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阴霾中,飞雪便愈加凌乱,仿佛感受到了深沉的苦痛,在极力发泄着什么。

当震惊、激荡、悲悯、释然、忧伤一一从脸上闪过,沈星河终于也躺下来,和封天涯头顶头,向着相反的方向——两个大张手脚的人在雪地上,组成一个怪异的图腾。

沈星河用他惯常的声调平静地诉说:“不,你很勇敢,当你指着天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向天屈服。”

封天涯放开手——或者说,手掉了下来,因为筋疲力尽。

“你不是一直问我那天在圣殿中发生了什么吗?其实我早就醒了,将帝旒珠血封入体内的后果是,我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当巫祭闯进来的时候,我本想立时杀了他。可是我担心如此一来,幽篁师傅、你还有长老们就会知道我能够驱使帝旒珠,那么我便什么也瞒不住,迟早要被作为祭品沉于黑暗世界。所以,我装作无力反抗,被巫祭挟持着离开。

“当时幽篁师傅在整个云溟沧海遍设结界,巫祭本无法离开,是我偷偷破开一条通路,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不知道踏上了一条地狱之路。

“在我不动声色的控制下,他一步一步走向中洲,当我看到有船只经过时,我便杀了巫祭,登上了一条旅船,来到了高朔口中的这个神奇的世界。

“也许,从我走下缥缈峰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我最终会去哪里,可是,当我站在中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知道我的终点就是这里。我再也回不去云溟沧海——如果我还有这堪与神相比的力量,我回去,就是给云溟沧海带来又一次灭顶之灾;如果我没有这堪与神相比的力量,那么,一个毫无力量的少君回到云溟沧海,还有什么意义?

“最后我用我强大的灵力从身体里取出帝旒珠舍弃了,一同舍弃的还有我的全部灵力,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除了自由便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我想忘掉过往的一切,自由自在,像风一样吹遍海角天涯,所以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封天涯。”

沈星河静静地听着,半晌无语。

雪弥漫了天地,他看不到天空,只看到无尽的阴霾,和飞雪模糊成一团,渐渐地幻化出一个影子——一个十岁的孩子,站在海与大陆的边缘,孤单,落寞却又坚定,决绝。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漫过了他的脚,打湿了他的腿,冰凉轻柔,如同现在的飞雪。

他终于转身踏上了陆地,却将一滴泪落在了海里。

“青崖少君,难为你了。”沈星河喃喃道,不知是对天空中的影子,还是对身旁的男子。

封天涯扯了一下唇角,“为什么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吗?”沈星河叹息着笑道,“难道要把你沉到黑暗世界去做祭品?如果那样,我第一个便会不答应啊。”

“星河……”

仿佛被什么撞在心上,一些话哽在喉咙中,就再也说不出来。

“别哭啊。”

“你想得美。”

两个人都默然,然后便不约而同地笑了——有多久没斗嘴了,那感觉还真让人怀念。

“星河……”

“嗯?”

“你真的喜欢宁净雪吗?”

“是。”

“那就别带她回云溟沧海。”

“为什么?”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属于云溟沧海。”

“其实,云溟沧海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现在的灵犀族久已不聆听神谕了,因为没有君上,没有帝旒珠,便没有了这个能力。但所有人都发现,这真的没什么不好。唯一的威胁就是黑暗之门洞开,邪灵肆虐,灵犀族在对邪灵的战争中筋疲力尽。现在,只要找到帝旒珠,关闭黑暗之门,云溟沧海会成为真正的人间乐土——青崖少君,你把帝旒珠丢在哪儿了?”

沈星河坐了起来,正色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封天涯也坐了起来,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要你在宁净雪和云溟沧海之中选一个,你选择哪个?”

“星河——天涯哥哥——”

宁净雪由远及近地跑来,猛地停在相对而坐的两人面前,手里捧着一样东西,急促地喘息,脸上是悲伤、无措、虚弱、哀怜,天塌下来的表情。

沈星河霍然站了起来,见她手中捧着一个水晶打磨的圆球,中间流淌着枣核形的黑色物质,像人的眼睛。

幻视之瞳!

“出了什么事?你拿着它干什么?”

宁净雪看看他,又看看也随之站立起来的封天涯,小巧的唇翕合了半天,才颤抖着手把幻视之瞳递到两人面前。

“我……我去找你,见它在桌子上,便一时好奇拿起来玩儿,我……我没想到……我看到里面有……有秦钺……”

“秦钺在哪儿?”封天涯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秦钺在哪儿?”

宁净雪抖得更厉害,“在……在未央山,在……魂断崖,在……彼岸花丛里!”

最后几个字她闭着眼睛喊出来,有妖异惨烈的景象在眼前炸开,她蓦然打了个寒战。

封天涯已放开她,疯了似的向外跑去。

“星河……星河……”她求救似的看着眼前的男子,那猝不及防的惨状突然出现在眼前,几乎令她崩溃,她渴望投入到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但是,沈星河如遭雷击的表情,眼中的神色近乎惊恐。

“你怎么……会看到秦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孩儿痴痴愣愣地摇头,“我就用手摸了摸它,它就……它就一下子变出了秦钺的脸,秦钺的脸,在一大片彼岸花里……”

她模仿着当时的动作,摸索着幻视之瞳,忽然“哇”地大哭出声,“秦钺在一大片彼岸花里,星河,怎么办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沈星河无动于衷——或者说,失去了一切表情。他怔怔地从她手上接过幻视之瞳——那上面,一滴泪潸然滑落,映出一个女孩儿悲痛欲绝的容颜。

幻瞳之泪!

整个天空向他压下来,灭顶的黑暗到了底,忽然有白光爆炸开来,一片灼目的颜色。女孩儿在他身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他从小就知道,只有拥有帝旒珠力量的人才可以不借助守护星驱动幻视之瞳。

封天涯对着宁净雪大吼:沈星河救不了你!

封天涯问他:如果要你在宁净雪和云溟沧海之中选一个,你选择哪个。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像望着一个荒芜的世界。

难怪青崖与宁净雪之间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情谊,原来是因为对她用了血封之术,他们之间血脉相连!

所以当青崖看到他和宁净雪在一起,脸色会出现那种近乎穷途末路的神情——他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他一手造就了这个结局!

封天涯:我把帝旒珠舍弃了。

他还在问他舍弃在哪里,现在他知道了,他把它舍弃在宁净雪身上!

“小镜子……”

“星河,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啊?他该怎么办啊?沈星河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眼中是无尽的悲悯。如果说,他过往的悲悯遥远淡漠,宛如高高在上的恩赐,现在,这悲悯真真实实地掉了下来,摔在地上,鲜血淋漓,带着刻骨伤痛。

幽篁师傅在水晶球中看到四样幻象:如意琉璃镜、彼岸花、幻瞳之泪、天心明月。

幽篁师傅对他说:找到这四样幻象就能见到青崖少君,就能找到帝旒珠。

现在他一一办到了,他终于如幽篁师傅所期待的那样,见到了青崖少君,也找到了帝旒珠。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幽篁师傅都不曾看懂的那四样幻象的真正含义——

镜、花、水、月!

封天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上魂断崖的。他像一只发了狂的猛兽,嘶吼着撞开所有试图上前拦住他、或者和他打招呼的人。

然后,他就停在那一大片在月光中妖娆而舞的引魂之花面前。一具具冰冷空茫的尸体依然无声地躺在地上,瞪大眼睛空茫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像看一场没有尽头的宿命。

这场景曾经令他战栗作呕,他发誓再也不要踏足这片邪花盛开的雪地。可是,现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流萤浅淡的红色在眼前错乱,像弥漫开来的血。

他用一种疯狂的方式翻捡着这片雪地。邪魅的彼岸花被扯下枝头,枯萎成片片脓血;冰冷的尸体被踢在一旁,转眼就化成骷髅——如果说这里曾经是地狱,现在他所到之处就变成了修罗场,血腥****裸地呈现出来。

忽然,他停下所有疯狂的动作,僵直地望着前方——那里,一个美丽的女子双手交叠在胸口静静地躺在地上,漆黑的长发如墨铺开,轻柔地托住一个圣洁如玉的身体,一朵鲜艳得几欲溅出血滴的引魂之花放肆地从她脐中钻出来,幽冷诡异地扭动着。

她无知无觉,无喜无怒,沉寂地躺着。唇轻轻抿着,一双曾经忧戚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夜空,连空茫也不曾投下,因为她早已看到了宿命的尽头。

封天涯就那么悚然地看着,一团团耀眼的白光在脑中接连炸裂,惊得他魂飞魄散。

在一片灼目的光芒中,他看到灭魂诡异恶毒的脸: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哪怕是死亡。

他听到夜修罗冰冷淡漠的声音:你既然轻易放了手,如今就别来问她在哪儿,因为太迟了。

太迟了!

仿佛一记炸雷响在耳边,封天涯突地蓦然惊醒过来。他疯狂地扑上前,绝望、哀伤、末日来临,便是知道了宁净雪要随沈星河回云溟沧海也没有这般崩溃的情绪。

“秦钺,秦钺……”

他一把抓住她身上的彼岸花,想扯下来,却又蓦然顿住——扯下彼岸花,秦钺就会变成他身后的累累白骨。

冰寒的空气在胸臆间如火燃烧,椎心之痛噬咬撕扯,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最终,他颤抖地放手,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女子搂进怀中,像搂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秦钺……”他轻声呼唤,仿佛她只是熟睡了一般,“我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求求你,看看我吧……”

他搂紧她,试图用身体盖住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掌下冰凉的温度一直传到心里,让他抑制不住地打颤。

“秦钺,冷不冷?这样还冷不冷?你生我的气了,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来得太晚了……不,不,当时我不该让你独自离开,我应该寸步不离地守护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仿佛她在倾听,尽管怀中的女子毫无反应。她的头被他扶着转过来,眼睛就仿佛是在看着他——但与望着天没什么不同,那一片幽冷空寂的眸子中依然投不下半点影子。

他近乎崩溃的情绪就一寸一寸漫浸到雪里,僵了、裂了、断了、碎了。

他俯身吻上她冰凉的唇,和着泪,“秦钺,我带你离开,就像你说的,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离开这里的一切人和事……”

她的唇曾经那样温暖甜蜜,羞涩地回应着他,可是现在,没有一点温度。

她就用那双幽冷空寂的眸子默默地看着他,如看天一般遥远。他的悔恨,他的爱恋,他的痛苦,他的痴然,她再也感觉不到了。

爱恨远离,灵魂永祭彼岸之花。

月色凄迷,魂断崖的血色、雪色都模糊成一片茫然。

封天涯抱着她,坐化成一尊雕像——当椎心之痛、噬魂之悔将灵魂撕扯得鲜血淋漓,极致的痛苦之后,生命便只剩了麻木。

他已无泪可流。

她求过他,用自尊和生命绝望地哀求,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用刻薄的言语将她向深渊中又推上一把。

于是,她终于绝望地放手,转身,离去。

他该听听她的心声,她的心分明在哭泣——在你放手的一刻,我已身堕地狱,无路可逃。

他该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分明在颤抖——两个世界的门,倏然关闭,从此,再无交集。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连转身也没有。

肖逝水说:有的时候,擦身而过就是咫尺天涯。

沈星河站在海与大陆的边缘。

十六年前青崖曾经站过的地方,面向相反的方向。

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漫过了他的脚,打湿了他的腿,冰凉轻柔,如同中洲的飞雪。

十六年前的青崖站在这里是什么心境呢?总之不会让他这样,疲惫,悲辛,像历经了几劫的爱恨情仇,沧桑得像个耄耋老人。

他踌躇满志而来,心灰意冷而去,水月镜花,万事终空。

“沈星河——”

愤怒凌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燃烧着万千情绪,却难掩其中的蓬勃与丰满,充满生机——她与他,终究是不同啊。

沈星河慢慢地吸了口气,转身,看着风尘仆仆的女孩儿怒气冲冲地从马上下来,几步冲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过永远也不会把我丢掉,无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不会把我丢掉!可是到最后,你……你……”

她气愤难耐地挥着拳头,眼圈渐渐红起来——委屈,不甘,伤心,难过……

他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听起来像苦衷的理由!

沈星河只是遥远地看着她——不是距离,而是眼神,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中,有万水千山的辽远。

“我说了,我不想带你回云溟沧海了,就是这样。小郡主又何苦追来?”

“不想也该有个理由!”

“不想……”沈星河仿佛在想着理由,目光从她脸上慢慢移开,眸子中的万水千山都弥漫成雾,“不想就是不喜欢了。”

语气轻柔茫然得好似一声叹息,听在宁净雪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一张怒火喷薄的俏脸从红转白又转红,不知反复了几次,一口气在胸口起伏,她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男子,“不喜欢也要有理由!”

沈星河不知归于何处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狼狈,快得让宁净雪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沈星河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苦笑,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要什么理由?就像我曾经喜欢过你,那也没有理由。”

他看着她身后,烟尘滚滚而来,那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赶快回去吧,别再让家人担心,你看你父王派了军队来寻你。”

宁净雪回头看看,又转过身来,一腔怒火誓要将两人一同焚尽,“我不走,就不走!反正我现在成了绝杀目标,我就在这里等着夜修罗来杀我,我看你管不管我!”

“别胡闹!”沈星河厉喝,辽远深邃的目光剧烈波动,但他又极力地平静下来,“小郡主请自便,恕不奉陪!”

他当真转身大踏步地走了,毫不迟疑。

气得宁净雪错愕在原地,手脚冰凉。她气急败坏地哭喊着:“我现在就把我自己淹死,你有本事就别回头!”

沈星河在背对她的方向无奈地苦笑——有帝旒珠在你体内,海水岂能伤你分毫?

他不回头,宁净雪便往海水里跑,冰凉的海水漫过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口。她倒在水里,却被一个浪头推回岸边;她再跑到水里,再被推回岸边。

反反复复,除了浑身湿透的狼狈,她根本毫发无伤。

而沈星河,渐行渐远。

宁净雪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跌坐在水里,看着那个背影,撕心裂肺地哭。

远处的滚滚狼烟迅速移近,眨眼来至海岸,马蹄踏得水花飞溅。马上的人全都盔甲着身,长缨在手,仿佛战场列阵。

“郡主,请随我们回去。”

领头的将领,银盔银甲素罗袍,看着坐在水中的狼狈女孩儿,并未下马,语气紧迫,神情如临大敌。

宁净雪却像个撒泼的孩子,拍打着水面,“我不回去,不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郡主,请——”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戴着银盔的头颅就掉在水里,浓稠的血喷了出来,与溅起的水花溶在一处——而水中的头颅,还维持一个说话的表情。

宁净雪拍着水的手僵在半空,傻愣愣地看着,整个人瞬间被冰封。

“保护郡主!”

不知谁大喊一声,骑兵迅速变阵,想将宁净雪围在中间,却在变动的过程中人与马支离破碎,血与残缺的肢体四散横飞,如一场突然而至的雨砸在海里,迅速将海水染成红色,血腥味弥漫开来,直冲鼻端。

“啊——”

宁净雪终于反应过来,抱着头,凄厉而惨烈地尖叫。

一个巨大的力量扯她起身。她掉入一个人怀中,被带着迅速退出那片血淋淋的水域——那是去而复返的沈星河。

“星……河……”宁净雪如同身坠梦魇,她甚至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抓着身旁的男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别怕,有我在!”

沈星河揽紧她,简单的五个字,温和、坚定、力达千钧。

他护住怀中的女子,平静淡漠地望着前方。

前方,一队黑色的人马雁翅排开,漠然立定,像一场骤停的黑色风暴,等待着下一刻的蓦然席卷。

那些黑衣骑士每人手中都是一把带着长长铁索的弯刀,刀锋闪烁,血色横流。

人不说话,马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无边的冷凝肃杀蔓延开来。

波涛汹涌而起,浮云翻滚压下,天像一口倒扣的黑锅。

雁翅队形微微一分,一个人纵马上前。

海天一线退却成背景,他仿佛从重重乌云中踏浪而来。傲岸的身形,青色的长衫,墨色的烈马。盯着宁净雪的眼神冷漠锋利,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带着死亡的气息一步步逼近。

夜修罗!

“轩辕铁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宁净雪,时辰到了。”

宁净雪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反而不怕了。

她望着那张俊秀冰冷的容颜,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这不是许言——可是心中偏偏拉开深刻而绵长的疼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一如她当日见他扶花穿叶而来,青色的衣袂拂动白色的荼蘼花,便认定了他就是许言。

那是一种感觉,与理智无关。

“你只是要我的命,你动手就是了,你杀他们做什么?”

她大吼,愤怒而且委屈,为了枉死的人,更为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夜修罗端坐马上,唇角微微一勾,一个极淡漠的冷笑,“晶华郡主若肯引颈待戮,我也不用费这诸多手段。多说无益,绝杀死士——”

他冷喝,身后的黑衣死士一齐亮出弯刀,黑色的铁索挽在手中,拉出一道凶狠的铁线。

“净雪,让开——”

沈星河低喝,一道劲力将身旁的女孩儿送至三丈之外,而他眼前,弯刀旋转着呼啸而至,拖着长长的黑色尾巴,阴暗的天地间冷光闪动。

沈星河俊目一凝,璀璨的星芒在眼中划过。他脚踏水面,身形陡起,白色的衣袂在身后飞扬,如翩飞的海鸥立于风口浪尖之上。

森寒的刀锋在身前交错,他双臂一震,巨浪在身前直卷上半空,像垂天的水墙,将铁索弯刀震得四散分开。

如此驭水驱浪的力量远非人类所能拥有,绝杀死士悚然心惊,然而训练有素使得他们并无太多慌乱,扯动铁索,弯刀顿收,阵形立变。

天地间再一次冷光交错,压低的乌云几乎被片片粉碎,零落成雪。

沈星河的身形在寒光闪烁中穿梭,时隐时现。

宁净雪紧张地盯着,忘了去闪避,激战中水花一阵阵打在她脸上,她却浑若不觉,一颗心随着沈星河的身形忽起忽落。

忽然一声清吟,沈星河骤然现身,衣袂在身后扯成银翼,寒光四分五裂。他双臂分开,手势急速变化,而海浪随着他的手势幻化成箭雨,呼啸着淹没了绝杀死士,一时间马的嘶鸣、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这就是天赋异能的灵犀族大司命,凡人血肉之躯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宁净雪骇然地望着,直到她脚下的海水都成了血的颜色。大海归于死寂,只有残缺的尸体随着红色的海水上下翻浮。

“星……星河,夜修罗……他死了吗?”

她不敢相信,那个死神似的男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翻浮的尸首中,看不出哪个才是夜修罗。

沈星河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狂风骤起,海面剧烈翻腾,黑色的巨浪咆哮而起,直冲天际,连空中浮云都被撞得粉碎。

“小心——”

他扑过去抱住站立不稳的宁净雪。

“怎么……怎么回事?”女孩儿惊骇地抓紧他,在黑色的巨浪中几乎窒息。

“是……邪灵的力量!”沈星河也变了脸色,“夜修罗竟然可以驱动邪灵!”

蓦然一声长啸,死神冲出水面,黑色的披风逆风飞扬,像一面狰狞的黑色骷髅旗。他振臂一呼,天地为之变色——

“暗黑邪灵,听我号令,万马奔腾,倒海翻江!”

霎时,海面上阴风悲号,惊涛骇浪中黑色如雾的鬼魅现形,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凄厉地尖叫着扑向在海浪中飘摇不定的两个人。

沈星河猛地推开宁净雪,眼中星芒大盛,他双手交叠,指尖飞动,点点寒芒在手中渐渐聚拢成形。

“诛邪!”他一声冷喝,手中的寒芒炸开四射,天地间一片灼眼的银光。

刹那间,黑雾翻滚,魅影倾轧,天地间一片鬼哭狼嚎。

被银芒打中的邪灵,吱吱叫着扭曲在一起,烈火焚身,瞬间化成一缕青烟。没被打中的惊惧着后退。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未维持多久,越来越多的邪灵聚过来,将沈星河与宁净雪围在中间,一时间不敢上前,却又在海浪中蠢蠢欲动。

夜修罗眼中一道厉色,破血画符,暗黑的世界中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邪灵感受到死神的召唤,又疯狂地扑了上来。

沈星河的手势越变越快,银芒也越射越急,然而邪灵一团团涌近,被邪肆的力量趋势,竟无惧烈火焚身之痛。

终于一只邪灵穿透银芒之网,凶狠地扑向沈星河——沈星河一声闷哼,肩头的肉被生生撕下来一块,血溅了出来。

灵犀族大司命的鲜血令暗世界的邪灵愈加疯狂,尖叫着扑上前,瞬间就要把受伤的男子撕成碎片。

“不要,不要——”

宁净雪惊惧地扑进黑雾,抱住浑身是血的沈星河,对着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的夜修罗哭喊:“你要我的命,拿去吧,拿去吧!你不要杀他,我求求你——”

失控的海浪撞击她的肩背,凶狠的邪灵噬咬她的身体——她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想了,只要沈星河没事,她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尖锐的疼痛中,她看到自己血肉横飞,她听到沈星河泣血的嘶吼:“净雪,宁净雪——”

“哈……”她想得意地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可是,只有支离破碎的声音溢出口,她觉得她的身体就要四分五裂了。

忽然,那撕扯的力量消失了,噬咬她的邪灵纷纷惊惧后退——死神踏浪而来,剑锋涂血,疯狂地砍杀着那些暗黑邪灵,剑光所到之处,闪避不及的邪灵片片粉碎。

“夜……夜修罗?”

宁净雪倒在沈星河怀中,痛得嘶嘶吸气,却讶然看着挥着剑,一路斩杀到她身旁的男子。

他在她身前猛地顿住,俊秀冷漠的脸上闪过压抑的痛楚,千年玄冰似的眸子中有丝丝裂纹,“为什么这么做啊,小镜子?”

“你——”宁净雪悚然一惊,却见夜修罗身形一震,呆呆地望着自己。

宁净雪慢了半拍,才看到他胸口一支利弩贯穿而出,弩上的血仿佛狰狞的笑。

他身后,杀气腾腾的男子端着五星连珠弩,寒光闪烁,狠戾决绝。凶狠嗜血的眼中,仇恨、痛苦、绝望纷纷闪现,一起燃烧成不顾一切的疯狂。

“你说过,你没杀秦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剥皮噬骨的恨意。

夜修罗一个踉跄,单膝着地——便与宁净雪面对面看着,宁净雪的眼中写着震惊、怀疑、激荡,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噩梦。

身前身后的一切便都模糊成雾,连利弩射穿胸膛都浑若不觉,天地黑暗中,只剩下一双如水晶璀璨的眸子。

他喃喃道:“小镜子……”

“你该死——”身后疯狂的嘶吼撕裂迷雾,尖啸声中第二支弩破空而出,再次穿胸而过。

一口鲜血喷在宁净雪身上,她骇然地望着前扑的男子,陡然惊醒,挣脱开沈星河,挡在夜修罗身前,对着封天涯大喊:“不是,阿钺不是夜修罗杀的,不是!”

“你说什么?”封天涯杀气一滞,瞪着浑身是血的女孩儿。

“真的,真的不是他……”宁净雪泪流满面,狂乱地摇着头,“我在幻世之瞳中看到的,阿钺为了让夜修罗为她报仇,自己吞下了一颗彼岸花的种子,要以灵魂永祭彼岸之花。天涯哥哥你转身走了,阿钺的心碎了,空冷绝望,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杀死了自己,所以彼岸花才能生根发芽,破体而出……”

惊雷利闪,巨浪呼啸,封天涯一个踉跄,摔在水中。电光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你说什么……”

宁净雪只是哀戚地望着他,望尽他的肝肠寸断——擦身而过,咫尺天涯,纵有千般悔万般恨,一切的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回身看着倒在水中的夜修罗,颤声问:“你到底是不是许言啊?是不是啊?”

“……”

“我告诉过秦钺所有关于许言哥哥的事,但是我没告诉过她许言哥哥叫我小镜子——你到底是不是许言哥哥啊?啊?”

夜修罗无力地躺在水中,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游移,曾经那么冰寒的眸子也可以写满这么多的情绪——牵挂、不舍、心疼、欢喜、思念……胸口的血慢慢洇开,周围的海水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冷下去,目光却一层层地温暖起来,“小镜子,我的小镜子啊……”

“为什么?许言哥哥,这是为什么啊?”宁净雪抓着他,声音都哭哑了,一颗心宛如凌迟。

“为什么……我记不得了……”夜修罗皱着眉思索,却最终苦笑,“我真的记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些破碎的场景,血,杀戮,死亡,还有一个小女孩儿惊恐的脸……肖宫主说我伤得很重,而且撞坏了头,不仅想不起以前的事情,而且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能死啊,我什么都不记得,却记得有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儿等我回去……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水晶一样……当里面蓄满泪水时,让我的心都疼得发颤……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颤抖地抚摸着那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醒后却无处可寻的眼睛,“你是……你是我的小镜子吗……”

宁净雪抓着抚在她脸上的手,心痛而又恐慌——他终于真实起来,以许言的身份真真切切地走进她生命,可是,他又是那样的游移、飘离,像一团雾,抓不着,留不住,终会慢慢飘散。她拼命地喊:“是,是!许言哥哥,我是你的小镜子啊……”

可是,夜修罗迟疑地摇摇头,眼神模糊,他看不清面前的人,他目光的尽头在时空中混乱,找不到方向。

“小镜子……我想不出她的样子了……为了活下去,我必须不停地吸食彼岸花的汁液,只有那邪恶的力量能把我破碎的身体连接起来……可是,那邪恶的力量也占据了我的身体,它在腐蚀我的意识,吸食我的骨髓……我连大眼睛的小姑娘都快记不起来了,眼中只有那诡异的红色……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身体里流的是血,还是彼岸花的汁液了……我变成了一个怪物,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胸口,两支锋利的箭头,一大片殷红湿漉的颜色。他用手蘸了蘸,举到自己眼前,又慢慢移到宁净雪眼前,“你帮我看看,这是血?还是邪恶的花液?”

“是血,当然是血!”宁净雪捧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噢……那就好。”夜修罗松了口气,眼神淡淡地欣喜起来,“我要回去了……这一季的荼蘼花要谢了……小镜子等不到我,会着急的……”

“许言哥哥……许言哥哥……”

宁净雪凄凉地呼唤,捧着他的手,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她的眼泪冲淡了他手上的颜色,他的血印在她脸上。

像一朵破碎的红色荼蘼花。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叹息似的轻声吟诵,仿佛一个书生倚窗对月的感怀,然而——寒风凛冽,杀气腾腾!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宁净雪已惊叫着落入一个人手中,封天涯、沈星河霍然而起,夜修罗迷蒙散乱的眸子凝起最后的光,强撑着跪在水中,“宫主……求您别伤她……”

肖逝水淡淡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依然是那种并不锋锐却轻而易举震慑全场的气势,内敛,温和,却让所有人悚然心惊,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夜修罗身上,“小夜,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做绝杀令主人吗?”

“宫主……”

“因为你身上流淌的是彼岸花的血,是被镇摄的万千阴魂,你早已没有过去未来,所以你才能成为死神,能漠视生死,无欲无求,但是——”他语气一变,陡然凌厉,“这个小姑娘让你变成了人,做了人再杀人就会有无尽的痛苦!”

他逼视着夜修罗,手轻轻覆在宁净雪的天灵盖,“我不逼你,我来替你承担这份痛苦!”

“宫主……”

“肖逝水!”

三人惊喝,夜修罗提剑挣扎起身,沈星河银芒在手,封天涯持弩抵肩——

肖逝水却连看也不看,只是喟然长叹:“小姑娘,看来今日,咱们要同赴黄泉了。”

封天涯终于知道肖逝水身上王者才有的从容与宽容从何而来——唯有杀天下之狠,才能恕天下以德。

一个狠字,不仅对天下人狠,更对自己狠——所以王者无敌!

宁净雪万念俱灰,只是哀伤而留恋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她的兄长,她的朋友,她的恋人。

“这一生何其有幸,得你三人眷顾,忘川河边,奈何桥上,我等你们,愿来世再相逢。”

灭顶的力量慢慢地压了下来,她听到三人肝胆俱裂的泣血呼号。她微笑着阖上眼眸,轻轻道:“莫忘奈何桥之约。”

“不要杀她,不要杀她!”仓惶的女声穿透风浪,披荆斩棘遥遥而至,声嘶力竭,“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天崩地裂,震得每个人霍然一惊,转头看向来人方向——那里,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曾经那样冷冽优雅,此时像火一样在燃烧,灼痛了别人,焚伤了自己。

“母妃?”宁净雪惊愕地低呼,忘了自己生死一线。

上官云端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看着仍被肖逝水抓住的浑身是血的女孩儿,千般情绪从心中喷薄而出,痛彻心扉,“净雪,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母妃……”

“我是你的娘亲,我是你的娘亲啊——”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搂住宁净雪,隐忍了十六年的感情如洪水决堤而出,再也无法控制,那种疯狂的力量仿佛要把女孩儿再嵌进自己的骨血。

“肖逝水,净雪是你的亲生女儿!”

声嘶力竭的喊声,惊得肖逝水与宁净雪同时面色惨白。

“你说什么?”肖逝水厉声道。

宁净雪也从上官云端的怀中挣扎起身——她的话响在她耳中,震在她心里,除了眩晕,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母妃,你在说什么?”

上官云端看看肖逝水,又看看宁净雪,眼中千般滋味,万种哀思——这一对十六年来都不知道对方存在的父女,是她的成功,还是她的失败?

“净雪……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不管肖逝水与宁净雪的震惊,心力交瘁地掩藏了十六年的秘密,一旦开口,便再也收不住,她径自说下去:“当年,你说柳絮飘飞之日会来娶我,谁知一去不回。我日夜牵念,却又无计可施。与镇远将军婚期在即让我心慌意乱,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有了身孕。这件事情被父亲知道了,他恨我不顾廉耻,有辱门风,逼我打掉孩子,嫁到将军府。我不肯,偷偷从府里溜了出来。我想去找你,可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又有着身孕,能走到哪里呢?我没办法,只好先变卖了一些随身首饰,换得钱,找了个栖身之所,把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先天不足,生下来身体很差,好几次病得都要死了。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不会照顾孩子,钱又用光了,我只好抱着她四处流浪,打探你的消息。

“我记得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天气很冷,下着大雪。我抱着她走在路上,孩子发着烧,一直哭。我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被冰冻住的小鱼,熬点汤给孩子喝,便把孩子放在雪地上,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竟然发现镇远将军抱着孩子,孩子笑得很开心,我从没听过她那么快乐的笑声。

“从家里出来之后,千般苦万般难我都忍下了,从没流过泪,可是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孩子的笑声让我泪流满面,心中一直坚持的东西忽然就断了。我心中的感觉就是,只要能让我的孩子这样快乐地笑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让这孩子留在镇远将军身边,我要嫁给镇远将军。”

上官云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管别人如何震惊错愕,她只看着静静走来的男子——一个位高权重,在外指点江山莫敢不从,在内却对她诸多迁就呵护备至的男子。

曾经的镇远将军,现在的北靖王!

如果说她为了女儿,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代价中最让她不忍的便是面前的男子——一生负疚,无力偿还,但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她在他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不出我所料,镇远将军是个好人,一直抱着孩子在雪地上等,见始终不曾有人来认领,他又不忍心丢下孩子,便把她带回府了。后来,我回到大学士府,听从父亲的安排,同意嫁到镇远将军府,这一过便是十六载——天策,对不起。”

宁天策走到她面前,没有震惊,没有诘问。他看着她,仿佛不是在这狂风巨浪、死尸横流的海边,而是在王府花园中,一天凉露。他把她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眼中是十六年始终如一的深情,“这么多年夫妻,你眼中的痛、心中的苦,我不懂,但我看得到,会心疼。你说你为女儿一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要说,我为你一笑,同样不惜任何代价——所以,不用对不起,任何事我心甘情愿。”

“天策……”上官云端愕然地看着丈夫——她原以为把自己包得铜墙铁壁,可以抵挡他任何愤怒甚至仇恨,现在才知道,心中的柔软竟然这样轻易被碰触,他的一个动作,一声叹息令她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宁天策看着她,缓缓道:“云儿,现在我只问你,这十六年来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上官云端眼中泛起水汽,“爱过……当然爱过……”

“既然如此,你愿意你、我、净雪,咱们三个人重新开始吗?放开所有心结,父亲,母亲和女儿?”

一滴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滑落面颊,上官云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宁天策眼中也是雾气氤氲,一手将她拥入怀中,另一手搂过净雪,轻声道:“云儿,净雪,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上官云端也反手搂住丈夫和女儿,颤声道:“天策,净雪,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宁净雪用力搂住父母,大声道:“爹,娘,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这就是一家人,虽无血亲,但有至爱!

肖逝水默默看着。

上官云端的讲述,拉开他心中埋藏了十六年的疼痛,深刻而绵长。曾经的山盟海誓,以为是她选择了背弃,此时才知道,天意弄人。

他该告诉她,十六年前他与雷啸天的生死之战;他该告诉她,他身中玄冰掌寒毒,昏迷了大半年;他该告诉她,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却得到她已嫁为人妇的消息;他更该告诉她,这十六年来从未改变过对她的心意。

但是,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的关切,他的爱恋,都只能深埋心底了——擦身而过,就是咫尺天涯,永远都无法回头。

他只是沉静地开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上轩辕宫索要轩辕绝杀令?”

又是石破天惊的震颤,所有人都惊讶莫名地看着上官云端——除了封天涯与沈星河,这两个聪明绝顶的人,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的一切。

上官云端轻抚着女儿的脸,关爱而忧伤——这是一个荆棘丛生的世界,她为了女儿一生无忧,便用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净雪刚出生身体不好,是真的不好,奄奄一息,快要死了,所有的大夫都说她没救了,我万念俱灰,想和女儿一起死。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一个全身充满神奇力量的孩子,我甚至以为他是天神。他从身体里取出一颗珠子,把它放进净雪体内,用他的血与净雪的血融为一体,净雪就奇迹般地醒过来。我对他感激万分,可是他告诉我,这颗珠子只能带给净雪十六年平安,到那时,会有人来收回珠子,现在净雪就成了这颗珠子,她会没命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封天涯接口:“所以,你不是要绝杀令杀你女儿,你是要绝杀令救你女儿。”

沈星河接下去:“你等着十六年后来取珠子的人,他要宁净雪的命,绝杀令也要宁净雪的命,他们必会有一番殊死搏斗,你的女儿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是。”上官云端,美丽的容颜上有一丝狠辣的光,“你们说我背信弃义也好,你说我凶狠恶毒也罢,我就是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女儿!”

她看看封天涯,又看看沈星河,“可是,我还是错了,我机关算尽,却用错了地方。没想到来送珠子的是封天涯,取珠子的,竟然是沈先生。”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此情此景,无话可说。

一颗续命的珠子,竟也是决定另一族存亡的关键。抉择关乎生死,足够让人肝肠寸断。

封天涯说:相逢日,断命时。

沈星河说:镜花水月,末路之约。

天命已定,无论他们曾经多么努力地想去改变结局。

至此,宁净雪终于明白——她竟是所有秘密的核心,所有故事,因她而起。

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瞬间就长大了。

一日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一颗心从云端掉倒泥里,再从泥里升上天空,反反复复,疲惫了,也就成长了。

既然她现在是帝旒珠,她愿意自沉于云溟沧海,以关闭黑暗之门。

“娘……”她拉住母亲,平静得让所有人心惊,“这十六年,女儿真的过得很快乐,谢谢娘,只是从今以后,不能承欢膝下,请娘原谅。”

“净雪——”上官云端惊骇地抓住女儿,“你要做什么?”

宁净雪只是拉开她的手,放在北靖王手中——缓慢,却毫不迟疑。

“父王,以后好好照顾娘亲,女儿会在天国祝福你们。”

“我的女儿……”

宁净雪摇摇头,看着刚刚相认就要分别的亲人,一步一步退开去,“十六年,我享受了太多的幸福,那么多人关心我,喜欢我,够了,再要就是贪心。这一颗珠子我霸占得太久了,现在是时候归还原主了。”

她转身,看着沈星河——后者的眼中,痛楚、不舍、悲苦、爱恋,编织成网,网住他的心,网住她的心,无力挣脱时,便只有撕心裂肺。

她远远看着他笑,“这就是你不肯带我回云溟沧海的理由吗?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去,怎么办?”

“净雪……”沈星河冲上前,把这个女孩儿紧紧搂在怀中,琥珀似的眸子,因爱而弥漫水汽,璀璨变成模糊。

“净雪,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从来都是手握生死的灵犀族大司命,第一次这般慌乱无措。

断肠处,心肝催折。

宁净雪安静地倚在他怀中,眼中泪滴滑落,却又顽皮地笑,“黑暗世界在云溟沧海下面是吗?从今以后,我在黑暗世界里,你在云溟沧海里,我们是邻居,你要记得常来看我哦。”

封天涯转身——不敢再看眼前相依相偎的人。那种手握乾坤的霸气,而今只剩怆然。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一生自负,唯我独尊,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守护住,无论是云溟沧海、秦钺,抑或是宁净雪。

浮云阴,悲风旋,寒浪血色,夜月空圆。

“小镜子……”一声疼惜的呼唤,让宁净雪恍惚,仿佛回到了八年前,许言带她在花中穿行。

她回首,看到夜修罗以剑支撑的身形摇摇欲坠,那一身墨色衣衫,鲜血浸染。

她奔过去,扶住他,“许言哥哥……”

未尽的话哽咽在口中,她哀伤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八年前,她丢下他一个人跑掉;八年后,她同样要转身,弃他而去,一颗心翻滚着疼。

夜修罗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小镜子,有许言哥哥在,许言哥哥保护你。”

“许言哥哥……”

“嘘”。

夜修罗跪坐在地上,头抵着她的,仿佛倦极。宁净雪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在他怀中——陪他到最后一刻,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良久,夜修罗笑了,轻轻道:“它生根发芽了……”

“什么?”宁净雪初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迟疑了一下才发现真的是夜修罗在说话。

“它生根发芽了,彼岸花。”夜修罗看着宁净雪,一点点倒下去,“我的身体里,也有一颗彼岸花的种子,现在他生根发芽了,就要长出来了。”

“许言哥哥——”宁净雪惊叫着要扶他,他却摆摆手,示意沈星河过来。

沈星河上前,夜修罗看着他,虚弱至极的人,眼神却决绝得可怕,“你知道怎么做,死神体内长出的彼岸花,足以震慑邪灵……小镜子,你要用一生去保护她……”

“许言哥哥,许言哥哥!”

宁净雪惊恐地看着那个黑衣男子神色急剧变化,痛苦至极,而又欣慰至极,然后,一朵妖艳的花破腹而出,邪肆地扭动——而黑衣男子俊秀的容颜上,所有的神色都散去了,一派至空的平和。

沈星河手中银芒闪现,点点寒光射向彼岸花——彼岸花终于不再扭动,舒然绽放,竟是同夜修罗脸上般的至空平和之气。

这一支彼岸花,足以震慑暗黑世界的邪灵。

沈星河摘它在手,眼中不见喜悦,只有哀戚之色。他搂住泣不成声的宁净雪,“你的许言哥哥,至死都在守护你,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

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血色渐渐散去,终于平静澄清起来。

一轮明月穿透乌云,射出万千光华,静静地注视着这片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爱恨纠缠的世界。

宁净雪倒在沈星河怀中,“许言哥哥会去天国吗?”

“当然,他会在天国一直守护他的小镜子。”

“秦钺会去天国吗?”

“当然,她会在天国一直守护她的天涯。”

逝者已矣,活着的,还将继续下去未知的征程。

宁净雪,沈星河,封天涯,上官云端,宁天策,肖逝水……或携手相伴,或踯躅独行,悲,苦,喜,乐,尝过的人知道。

最月长情,年年桂华如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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