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谁省,谁省
“你还要听多久?”
清冷的声音在静默了许久后毫无征兆地响起,让床上的女孩儿吓了一跳。她讪讪地睁开眼,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屋中长衣如雪优雅漠然的男子,又赶忙转过头去,垂下眼帘,小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我醒了,你在给天涯哥哥讲故事,我、我就……”
就忍不住被吸引了,喜欢故事中那两个小男孩儿,喜欢幽篁师傅,听到幽篁师傅死了,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不知怎么办好,然后听到封天涯剧烈地咳嗽,似乎肺都被咳出来了,她就跟着发颤,被那咳嗽声震出眼泪。
“你听到了多少?”
白衣男子来到床旁,居高临下地审视她,英俊异常的脸上不见了慵懒的笑,眸子中的璀璨星光也被幽暗湮没。
“你……你要杀我灭口?”脑海中这个念头让她骇然,她瑟缩了一下,在被子中止不住地抖。
“你也知道怕吗?”
白衣男子冷笑着伸出手,她吓得闭紧眼睛——然而那手只是停在她脸上,轻轻拭去她脸上犹挂着的泪痕。
然后,她听到幽幽的叹息:“听到什么……都忘了吧。”
她吃惊地睁开眼,却见白衣男子已经转身离去。她赶忙坐起身,叫住那个背影:“沈星河,你去哪里?”
“嗯……是啊,要去哪里呢?”
那个背影看起来如此茫然,她便着急,“沈星河,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我、我都已经带回了彼岸花!”
她九死一生才带回来的引魂之花呀,现在想起花径钻入血脉的疼痛还能让她灵魂出壳……好吧,虽然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背负了很沉重的东西,可是,可是也不能抹煞她的努力与坚持呀,更何况还牵扯到另一个人的生死。
“你说过我带回彼岸花,你就出手救武婶婶,你、你……”
那个背影终于转过来,绝对不同于背后的茫然,他脸上的笑容明朗而戏谑,类似于奸计得逞的样子。
她怔怔地看着,忽然松了口气,仿佛有绷得很紧的东西断了,眼泪就噼噼啪啪落下来,人却笑着,“原来,原来你是耍我的,太好了,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封天涯那个臭小子把我打击得毁诺背信吗?放心,那臭小子还没那么大的能量——更何况,一个小姑娘不管受多大的苦都能坚持下去,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坚持呢?”
“嗯。”床上的女孩儿欣喜地用力点头,仿佛这一刻阳光都撒在她身上,过往的苦难投不下半点影子。
他看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目光就慢慢温暖起来。
“我现在就去救你的武婶婶,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做我的助手。”
“真的吗?”女孩儿眼睛瞬间熠熠生辉,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
他点点头,不吝啬让她脸上的光彩更长久一些。
女孩儿雀跃着跳下床,走在他旁边,仿佛作为回报似的,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沈星河,你不是想找天心明月吗?那颗明珠我见到过,我知道在哪儿。”
白衣胜雪的男子瞥了她一眼,眼底里藏着笑意,“想用这个报答我,可惜,我也知道。”
“啊?你知道?”女孩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样晶莹剔透的表情让俊美如斯的男子眼底的笑意在加深,“你的母亲,北靖王端妃上官云端的凤冠之上——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的不对。”
女孩儿忽然停住了脚步,明亮的大眼睛被乌云遮盖。她望着也随之停下来的男子,一字一顿道:“上官云端不是我的母亲,她只是我的……继母。”
提起剑又放下,拉开门又关上,秦钺举棋不定,坐立不宁。
心口的伤已无大碍,心中却更加沉重。
十天前,封天涯许诺带回彼岸花的夜晚,宁净雪说等得心焦,要出去迎接,谁知一去不返;而封天涯也始终不曾出现。
整整十天!
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继续等?还是出去找?
秦钺心乱如麻。
耳听得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秦钺一惊,宝剑出鞘,藏身门后。
然后门被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封天涯!
他似乎回到了初见的模样,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落拓潦倒——甚至还不如从前。那凌乱迷茫的眼神,浑身染血的衣衫让秦钺惊骇地丢下剑,冲上前扶住他,“天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封天涯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依凭,用一种能把她揉进身躯里的力量,让她不得不随着他一起颤抖。
许久,那力量才慢慢松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秦钺慢慢环住他,倾尽一个女子所有的温柔与体贴——她已经感受到了,封天涯身上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
她柔声道:“天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那颈边湿凉的是他的泪吗?很长时间之后,她才听到他低哑的声音:“他死了。”
“谁?”
“幽篁师傅……”
一直支撑的力量倏地散尽,他在一片黑暗中天旋地转地跌下去。
封天涯再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睁开眼,看到一双温柔担忧的眸子。
“你终于醒了。”
她轻抚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他便捉住那小手,放在唇边细细吻着,“我睡了多久?”
“两天。”
“两天……”他叹息地笑着,眼神遥远起来。
两天,是梦境?还是灵魂穿越了时间与空间?他分不清,只知道在那虚幻的世界中感觉却如此真实,原以为忘记的、放弃的、不在乎的,原来自始至终刻骨铭心。于是呐喊、宣泄、撕扯、滂沱地哭、血淋淋地疼,直到看到那个英俊高大的雪袍男子,穿过浮云流光向他走来,把手轻轻地覆在他头上,温和地笑,我的孩子,别哭,无论你做什么,幽篁师傅都会疼你宠你……
幽篁师傅,其实我做了什么,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我能躲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却躲不过你的眼睛,是不是……那为、为什么不怪我?
秦钺安静地依偎进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胸口,没有刨根究底地追问,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你,好了吗?”
从那种近乎崩溃的情绪中好转起来,让刻骨铭心的伤口愈合。看惯了你玩世不恭的样子,如今才发觉,其实那看似轻松率性的笑容背后,掩盖着试图忘记的疼痛与伤感吧。
“我想……是的。”
怀中女子的善解人意让他的心暖起来,熟悉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尽管有些淡,有些疲倦,然而……终究是慢慢好了吧。
得到的要珍惜,失去的就放弃——这些话,他不仅拿来教训沈星河。
他抚着那一头柔顺的长发,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当时我把你吓坏了吧?”
满身是血地冲进来,一句话没说完就倒在地上,不用想也知道她有多骇然。
“还好我给你找到了大夫,大夫说你只是太疲惫了,心力憔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她的浅笑让他心惊,“你去找大夫……这么说你出去了?”
“是……不过我很小心的,应该没有被日尊堂的人发现……”
封天涯猛地扶她起身——就这一瞬间,那些柔软惆怅的情绪都远去了,他整个人又全副武装起来。
“这地方你不能呆了,赶快走,日尊堂那些人是附骨之蛆,被他们嗅着蛛丝马迹,能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片刻之间他已有了对策,“沿小路去荼蘼山武将军府,找那个算命的沈星河,宁净雪也在那里,就说我让你去的,他有办法保护你们。”
他的全身戒备让秦钺心中惴惴不安,“天涯,我是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对不起,我当时太着急了……”
封天涯回身搂了她一下,没有责备,反而笑了,“不,你没给我惹麻烦,你只不过给游戏增加了一个小插曲……商衍那边是麻烦了点儿,但是我想应付那个笨蛋应该还不是太难。”
秦钺一惊,“你还要回日尊堂?难道彼岸花还没有拿到?”她还以为,这一次,她可以和封天涯一起离开,走得远远的,把一切都抛在风中……原来,原来只是她的奢望吧。
“不,拿到了,现在来不及和你细说,等你见到宁净雪,那丫头会告诉你当晚有多么精彩。”
封天涯开始检查身上的弩箭装备,但是秦钺猛地冲上前按住他的手,“那为什么还要回去?”
她的语气让封天涯忍不住端详她——她眼中不仅仅是担心和牵挂,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当然要回去,难道你想一辈子在东躲西藏之中——更何况,游戏才刚刚开始,岂有中途退场之理?”
游戏?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场游戏?
难怪每一次强敌环伺之时,他眼中的兴奋更甚于紧张——那完全是猎人面对猎物的表情。
秦钺慢慢放开手,她想起被天刃四卫追杀躲在密林中那一次,她抱歉封天涯因为她而惹了大麻烦,封天涯却说惹了大麻烦的是轩辕宫——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那种锋锐的光,而那道光,除了“野心勃勃”,她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
原来,从一开始,他已经做了野心勃勃的猎人,羽破天骄,他要做的是一切尽归囊中——那么她呢?他狩猎游戏中的意外收获?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猎物?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你当初救我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那只是你引起商衍注意的手段?”
她眼中的遥远与飘忽让封天涯笑不出来,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拉进怀里,“我承认最初我把你当成一个机会,接近商衍、接近轩辕宫的机会,可是后来不一样了,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拼了命地保护你呀?”
温暖的怀抱让秦钺绷着的东西一下子断了,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面前的男子,哭喊着:“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的游戏恰恰是我的梦魇啊,让你兴奋的一切,只会让我拼命地想逃离……天涯,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离开这里的一切人和事,好不好?求求你……”
那样绝望得似乎生离死别的哭声包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封天涯不甚明了,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下去。他想他应该问一个问题了——
“秦钺,商衍为什么追杀你?”
哭声渐渐停了,怀中的女子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离开他的怀抱。她没有看他,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片死灰的颜色。
“因为他想取代夜修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以为我若死了,他就可以对夜修罗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绝杀令主人。”
“为什么?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是南岭秦家的大小姐。”
“南岭秦家?”
封天涯一愣——这名字好熟悉。然后下一个瞬间,他忽然想到,就是两个月前在酒肆中听闻,风耀堂收到绝杀令一夕灭门——而风耀堂,当年为了一本剑谱灭了南岭秦家一门!
他想起那个江湖汉子的疑问:这一次,是什么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求得轩辕宫绝杀令?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是你,是你求得轩辕绝杀令,令风耀堂一夕灭门。”
“是。”
秦钺的目光穿过他,落在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当年我一家人都死在风耀堂手中,我在江湖中辗转,始终报仇无门,无计可施之下便上了未央山,以生命为代价去求轩辕绝杀令。”
那一段血腥残酷的往事从她嘴里讲出来,只剩下如斯荒凉,封天涯却顾不上心疼,他看着她,眼神是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锋利。
“可是风耀堂被灭了门,你却还活着。夜修罗没有按照绝杀令的规则行事,如果商衍能杀了你,便可以取而代之。”
“是。”
“可问题是,夜修罗是死神,他不会对你仁慈。他不要你的命,是因为他跟你要了其他东西。”
秦钺的目光一寸寸移到他脸上,那里面只剩下哀伤,“商衍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呢?你比他聪明了那么多啊。”
封天涯慢慢握紧拳头,“是什么?”
“……宁净雪的命。”
……
“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从那么疯狂血腥的杀戮中逃出来的,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江湖游荡。我想报仇,可是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无权无势,凭什么去向风耀堂讨公道?不止一次,我都在想,怎么才能变成厉鬼,那样,就可以向那些人渣索命……”
秦钺的声音让封天涯仿佛置身月下荒原,那般寂寞苍凉,粗砾砾的砂风刮过心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直到半年前,我遇到晶华郡主宁净雪。她虽然尊贵荣宠、刁蛮任性,却是个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姑娘,单纯善良,不识人心险恶。她对我一见如故,见我孑然一身,力邀我去王府居住;而我那时,其实只是想利用她郡主的身份替我报仇。
“我就这样怀着别样心思成了宁净雪的朋友,那女孩儿真是一点戒心都没有,全心全意地待我,连她喜欢许言、一直在等着许言回来这样的秘密都告诉我。就在我想和她说明自己身份的时候,我遇见了前来拜会北靖王的商衍。我知道他是轩辕宫日尊堂堂主,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求他带我去见夜修罗。商衍没有拒绝,只是告诉我,每一个求见夜修罗的人都必须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那时,我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我在魂断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死神,他的确是个让人遍体生寒的人,我却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知道,这个人一定可以替我报仇。
“最初,夜修罗并没有答应发出绝杀令,他根本瞧不上我的命,可是,当他知道我是宁净雪的朋友时,便改变了决定。他答应帮我诛杀风耀堂,代价是我必须把宁净雪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讲到这里,秦钺顿了一下,想是回想起当时的一幕,惨然一笑,那笑容漂浮、游离、毫无质感,封天涯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然而,现在,他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秦钺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报仇心切,来不及多想,甚至觉得自己拣了个大便宜,便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他最感兴趣的是许言那一段,问得很细,我便把宁净雪告诉我的她与许言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转述给他听。
“后来,他放我下山,但是要我立下誓言,把宁净雪的行踪随时告诉他。我那时真的好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甚至还天真地以为他喜欢宁净雪。直到我看着风耀堂收到绝杀令,那么作威作福、嚣张狂妄的门派做了十足的防范,可是……死了,一剑封喉,一个都不剩,血流成河——没有人能逃过轩辕绝杀令,阎王要你三更死,何曾留人到五更。”
那一幅尸山血海的场景重现眼前,她不堪寒意,瑟缩着抱住双肩,“我踏着那些尸体,看脚上的鞋都被血染红浸湿,我想我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没有……我越来越害怕,我对着那些尸体哭了一个晚上,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夜修罗对宁净雪感兴趣,不是因为他喜欢她,而是因为……他要杀了她!他在为下一道轩辕绝杀令做准备!”
她抑制不住地颤抖,封天涯看着,此时才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平板得有些森冷:“所以,夜修罗出现在宁净雪似曾相识的场景中,说和许言类似的话,做和许言相仿的事,让宁净雪相信——他就是许言!”
秦钺疲惫地点点头——把惨烈的往事浓缩成故事讲出来,仿佛再次遍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挣扎撕扯,一颗心再一次鲜血淋漓,呼吸都成了一件费力的事,“只要宁净雪相信他是许言,那么就算她再处在滴水不漏的保护中,杀她也易如反掌。”
封天涯就这么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笑,又仿佛忘了该怎么笑——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般不可言说的神情。
“真是好计谋啊,用攻心的手段去杀人,难怪夜修罗可以成为死神呢——秦钺,你成就了下一道轩辕绝杀令,居功至伟。”
“天涯……”仿佛一刀狠狠地戳在心上,秦钺的脸色倏地惨白下去,“我真的不想这样……我只是……我……”
她颤抖着徒劳地想解释,却最终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封天涯漠然地转身拾起床上的弓弩,她仿佛惊醒了似的,冲上前,从背后死死地搂住他,“天涯,我当时是糊涂了,我真的好后悔,真的……求求你,原谅我……”
那么纤细的手臂,竟然也会有这么惊人的力量,死死箍住他的样子,仿佛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的依凭——然而封天涯只是慢慢地拉开她的手,她听到他漠然的声音:“你做的事轮不到我来说原谅或不原谅。只是,你的好朋友已经成了死神的掌中之物,你现在才来后悔,不觉得太晚了吗?”
太晚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上,她踉跄着后退,咫尺便成天涯!
是太晚了,来不及后悔,来不及回头——她的苟延残喘,害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生命,其实早在那一树玉兰碎了的时候就结束了,离开的,不过是个孤魂野鬼。魂断崖是她的宿命的尽头,从她踏上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地狱。
也曾有人拉住她的手,她在逆光中看到一张清朗温暖的笑脸,给黑暗带来虚伪的光明,于是便奢望,他会牵着她走出地狱……然而,终究是痴心妄想啊,两个世界的人,即使牵手,也不过是一次轻得如同泡沫的碰触。
“走吧,我送你一程。”恍恍惚惚中,她听到那个遥远冷淡的声音。
“去哪?”
“去武将军府,找沈星河……和宁净雪。”
不,不必了,其实在你放手的一刻,我已身堕地狱,无路可逃。
无声无息却扑面凌厉的杀气让封天涯一凛,迅速进入待战状态,他一把将犹呆愣的女子拉至身后,端起弩,对准屋门,“既然来了,何不正大光明地进来?”
屋外,阴冷的笑声,“不敢叨扰封护法,日尊让我请教一句,早该死了的人,怎么又活了?”
封天涯反而笑了,鹰隼般锐利的眸子中,冷光闪动,“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天刃四卫……只是不知如今还剩下几卫?”
他单手提弩,踢开房门——屋外,黄泉、悬翦冷然端坐于马上,身后是黑衣黑骑的日尊堂侍卫,放眼望去,充斥了视野,不计其数,将木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日尊堂倾巢出动,是为了拜会我这个新任护法吗?”
黄泉冷笑着,忽然与悬翦分立两旁,身后的侍卫也如潮水分开,现出一条路——阴沉狠戾的年轻男子纵马上前,一束缰绳,马扬蹄长嘶,擦着木屋前男子的脸。
日尊商衍!
封天涯不闪不避,心中却是一沉,提弩的手慢慢用力。
黄泉悬翦心中戒备,纵马上前,护在商衍两侧——倒是中间的男子,阴沉的面孔上一抹寒气逼人的笑容,不甚在意的模样。
封天涯冷眼看着,弩猛地往上一提——
黄泉悬翦瞬间宝剑出鞘,两道寒光直指封天涯——然而后者,只是一个持弩抱拳的姿势,“日尊大驾光临,属下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大敌当前,生死一线,他唇边的笑容却近乎讥诮。
商衍倾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犹然自负的男子,“封护法何须多礼。本尊率众而来,是助封护法一臂之力,免得护法再次失手,除不掉该除之人。”
封天涯放下抱拳的手,回身看看呆立屋中的女子,“日尊错了,我不是失手……我根本不想杀她。”
既然演戏被拆穿,那就不在乎挑明!
商衍直起身,眉宇间闪过一道阴狠的寒光,“这恐怕由不得封护法!”
他一扬手,身后侍卫刀剑出鞘,银锋齐闪,阳光下,连绵成一片森冷的光,对准了封天涯以及他身后的秦钺。
既然不能为吾所用,就只有让其折刃!
“封护法的弩的确厉害,但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胜负几成?”
封天涯四下看着,似乎真的在思量商衍的话,最后,竟叹了口气:“似乎……一成也没有。”
商衍漠然盯着他,忽然仰天狂笑,“这么快就认输了,真不像是封护法的作风啊……不过,虽然无趣,也只能如此了——”
他手掌向下一劈,身后的日尊堂侍卫呼啸着纵马冲上前,马踏得大地都在震颤,剑锋反射森寒的光,杀气扑面而至,像黑色的风暴转眼就要吞没木屋中人。
而封天涯,面不改色,卓然挺立,在那漫天的黑色中朗声道:“日尊究竟是想杀秦钺,还是想对夜修罗取而代之?”
商衍勒马冷笑,看着黑色风暴席卷的中心,“封护法似乎太相信自己的嘴巴了,就是不知道被利刃劈得尸骨无存时,是不是还能这么伶牙俐齿?”
“我不是相信自己的嘴巴,我是相信日尊的智慧。”
黑色的风暴中卷起银色的利闪,封天涯在那逼人杀气中忽然撩衣袍跪倒,“我有办法让日尊成为绝杀令主人。”
利闪劈至面门,定格。封天涯眼中,一片森冷的银色光泽,已看不清马上冷笑着的男子,只听到阴沉沉的声音:“你诡计多端,你让本尊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一次……我真的无计可施。”封天涯跪着,双手托弩举过头顶,“就像日尊说的,我的弩虽然厉害,此刻重重包围之下,却连一成胜算也没有——生死有命,所以这一次,封天涯只有卑微地祈求,求日尊放过秦钺,我有办法助日尊取代夜修罗。”
习惯了兵者诡道,这一次却分不清是用计还是真心,那么赌上自己的命,破釜沉舟!
商衍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面前俯首的男子,冷酷地笑,忽然一按绷簧,宝剑出鞘,森寒的剑锋斩向封天涯——然而后者,动也不动。
那剑锋便停在他的头顶,压下,再慢慢挑起——剑端,挑着他的五星连珠弩。
马上阴沉的男子,轻慢地冷笑,“那就说说看你的办法。”
封天涯从怀中掏出九龙玉璧呈给商衍,“日尊只要把这九龙壁和属下一起交给北靖王,必然博得王爷大喜。届时,王爷必引日尊为知己,有北靖王助阵,日尊何愁大事不成?”
轻佻地晃着弩的剑锋停下来,商衍的冷笑滞了一下,逼视着马前的男子,“你要一命换一命?”
“是,只要日尊放过秦钺,属下愿以死相报。”习惯了和对手勾心斗角,只有这句话是真的。
商衍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子,又看看屋中自始至终魂不守舍的女子。他不吭声,空气便有几分凝滞,寒光闪烁的剑锋让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封天涯的额头有冷汗沁出。
马上的男子忽然仰头大笑,笑声中,他一扬手,漫天的寒光便隐入剑鞘——
“真看不出来,封护法还是个情种。”
在说这句话之前,他一心要杀了他的;但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或许,他可以用更好的办法让这把锋利的剑得心应手。
他略一侧头,身后的黄泉下马,绕过封天涯,将屋中的女子带了出来。
“既然封护法如此紧张秦钺,本尊就做个顺水人情——黄泉、悬翦,送秦姑娘去安全的地方,妥善安置,不得有误!”
空气中都是威胁的味道,封天涯怎会嗅不出来?他却没再说什么。抬头,看着木然地随黄泉悬翦上马的女子——她已经许久不曾出声了,仿佛刚刚的生死攸关碍不着她一星半点。她侧身上马,他看不清她的脸色,直觉应该不会好看吧——秦钺,别怪我,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心中忽然觉得疲惫,心力憔悴,游戏第一次脱离掌控,竟觉得有几分沉重。
“封护法,”阴冷的声音唤回他的视线,“封护法离开日尊堂已经数日,弓弩战队全体队员都在等着封护法回去,接受训练,封护法不要让本尊失望。”
“是。”
商衍把五星连珠弩用剑挑着递还给他,“这是封护法的宝贝,本尊不会夺人之美。至于秦钺姑娘,待本尊事成之日,封护法尽可以抱得美人归。”
“谢日尊。”
封天涯起身,敛眉低首,神情恭谨。
商衍拨转马头,笑容阴狠而得意——再不驯的武器,只要找到他的死穴,不怕他不俯首帖耳。
封天涯上马跟上,前行的方向与秦钺相反,他没有回头。
一滴泪从低垂的眼帘下,倏然滑落。
尽管不曾回首,却看到他离开的背影——在吞噬天地的黑暗中,他的背影流光浅淡,渐行渐远,慢慢走出她的视线。
两个世界的门,倏然关闭,从此,再无交集。
身旁两骑,黄泉悬翦,一左一右,是挟持……却更像并肩同行——对于身处地狱的人来说,挟持与同行原本就没什么区别。
她勒住马,黄泉悬翦便也停住,看向她的目光倒也不是冰封样的阴冷——或许是她开始习惯没有温度,便感觉不到那目光的寒意了吧。
“秦钺,别耍花样,你走不了……要怪就怪你当初不该请日尊帮忙。”
是黄泉,天刃四卫中同她说话最多的人——第一次上魂断崖,他还曾递给她一件棉衣。
以为我想逃吗?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停下来,和你们说一声:“谢谢,最后一段路,竟是我们三个一起走完。”
黄泉皱眉,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悬翦仿佛看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拔剑——
凄艳的红花绽放在两个人的眉心,惊骇的表情便定格成了永远。身体砰然坠地,两匹马骤然失去主人,惊惶地踏着步子。然后,一柄剑,染着血,慢慢地在地上留下一首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秦钺慢慢读着,并不吃惊,直到那柄剑写完,她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看到了那个肃杀得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黑色人影——这便是死神吧,满天的阳光也盖不住他身上比夜更黑的黑色,像深渊,吞噬着天地间一切的光与色彩。
“你违背了誓言。”阴郁森冷的声音,没有表情的脸。
“是,我违背了誓言,我愿意付出代价。”
心,空冷死寂,她已无力去抵抗其中的寒意,那么,就让死神带她走吧。
眼中的光在一点点灭寂,黑暗铺天盖地。她看到一片鲜艳如血的花在妖娆起舞——那是她的归宿。
封天涯,你会记得我吗,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算了,不记得也没关系……一切都结束了。
我告诉了你绝杀令的秘密,违背了与死神定下的契约,所以我要付出代价——
以吾之灵魂永祭彼岸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