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珠有泪(王璟)
楔子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纳兰性德·《饮水词·鬓云松令》
最月长情,年年桂华如旧。
消逝得似水光阴,于月,淡薄如烟,轻轻一吹就散了,未曾有一丝痕迹留下;于人,却不知经历了几劫的爱恨情仇,再回首,韶华不再,物是人非,空相望,也只有相顾无言。
夜已深。
听月轩中罗幕低垂。铜壶滴漏沙沙作响,红烛烧残已然过半,相对而坐的男女,依然沉默,想开口,不知从何说起。
记忆中的她娇媚温婉,小鸟依人;面前的她沉静如水,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
记忆中的他潇洒不羁,狂放霸气;面前的他深沉内敛,两鬓风霜,眉目间颇见沧桑。
终究是有些陌生了——弹指间,十六年已过。
也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再相逢,他功成名就,已是武林中人人敬畏的轩辕宫宫主;她嫁入皇室,成为人人艳羡的北靖王端妃。
他说过“永不相负”,她说过“妾如磐石”,曾经那样坚信不疑的生死相许,究竟是谁先选择了背弃?像最绚烂的花朵,却经不住一场秋霜冬雪,零落凋残,终至无痕——那些爱恨纠缠的前尘往事啊,剪不断理还乱。抑或者,早没力气去剪,没力气去理。
倦了,累了,习惯了。
习惯了光芒万丈的身份去将往事尘封,习惯了在脸上戴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平静无波。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他终于打破沉默:“一别数载,旧友安好?”
她略一颔首,“尚可,烦劳记挂。”
一问一答,冷淡客气,像冰封湖面,不得不用全身的力气去抵挡那彻骨的寒意。
“旧友今非昔比,来见故人,恐非叙旧如此简单。”
“故人亦今非昔比,妾身无旧可叙,实乃有事相求。”
“不敢,王妃有事,请言明。”
她沉默片刻,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道寒光在眼中闪现,“实不相瞒,今日登门拜访,不为其他,但求轩辕决杀令!”
轩辕绝杀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她要这样一个结局。
他扬眉,紧抿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平静的面具就有了一些裂纹,“何人?何时?”
她不答,只递上一张纸——
上元节,宁净雪。
上元节——宁净雪十六岁生辰。
宁净雪——北靖王宁天策的掌上明珠。
他扫过桌上的纸,扫过她的脸——美人如玉,眼神却寒如刀锋,再不见曾经的温婉,曾经的柔情。她妆容精致优雅,神情高傲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狠辣——这是高高在上的端妃娘娘啊……只是,长得像他的那位故人而已。
他在一瞬间将脸上的面具修复成淡定若水,让那一闪而过的愕然成为别人眼中的错觉。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一字一顿道:“轩辕绝杀令,价比天高。”
她默然片刻,从华服水袖中抽出一物摆到案上,“请宫主过目,这,可值天价?”
那是一把刀。
鲨皮鞘,鎏金点翠环绕;乌木柄,雕花银饰装就,镶翠玉,饰田黄,熠熠生辉,胜过任何名贵的珠宝;而长不及四寸的刀身,以登峰造极的手法被锻造成奇特的水波纹形状,刃如霜雪,稍一晃动便是虹彩流转,光华万千——这样的刀,精巧细致得超乎想象,不像杀人利器,倒像一名盛装女子,艳绝天下。
“胭脂泪……”
他动容,眼中有风云卷过——如何能不动容?很久以前,他把它当作聘礼送了出去,却与她擦肩而过,咫尺天涯;今日重逢,物归原主,往事如梦,唯有胭脂泪泛着森寒的光,让一个名叫宁净雪的女孩生辰便成死祭。
眼中的风云最终化作冰凉的笑意,“好!端妃娘娘出手果然大方。”
一声“好”,代表她与死神定下了死亡契约。
她敛眉低首,用最优雅的姿态表达谢意,却有意无意间将面孔隐藏在烛影之中,亦隐藏了所有的表情与思绪。
他却不再看她,只慢慢握紧手中的胭脂泪。那一室清冷的月辉让他有些恍惚,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轻笑,声音若泉水丁冬:“如果刀也可以用华丽来形容,那么一定是胭脂泪……听说刀锋出鞘的瞬间华彩,足以暗淡世间所有的颜色;而刀光到处,所立之物无不摧毁,连影子都会被瞬间劈成两半——唯有一滴血沿着血槽缓缓而下,如美人脂粉浸染的香腮边悠然滑落的一滴泪,所以它才叫胭脂泪……真是又神奇又浪漫的刀啊,如果有人以胭脂泪做聘礼,我一定嫁给他……”
真的有人会要一把染血的刀做聘礼吗?
真的有人会用“神奇浪漫”这样的字眼去形容杀人利器吗?
一定是他记错了!
他只是被胭脂泪华丽璀璨的外表迷惑了心,才会看不清那珠翠环绕下的森森寒气,才会在很久以前,真的把胭脂泪当作聘礼送了出去。
很久很久以前……
听,谁在浅吟低唱,这样婉转哀伤?“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一章 江湖事
封天涯埋头吃面,一连八碗,保持风卷残云的速度。
幸好,龙蛇混杂的小酒馆里,像他这样吃相的人不在少数,尚不引人注目。
实在也没有人愿意注意他。
胡子拉碴的面容,脏得辨不出颜色的衣服,身后背一个同色的包袱——除了粗犷落拓,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这样的人,满江湖都是。像最暗淡的背景,烘托出一些灿烂耀眼的名字。
譬如,轩辕宫;譬如,肖逝水;譬如,夜修罗。
封天涯却不甘心只作背景,他梦想有一天能登上轩辕圣宫,像宫主肖逝水那样称霸武林,号令天下群雄。到那时,他就可以拍着让整个武林地动山摇的肖逝水、夜修罗的头,说“老肖,小夜,你们要好好工作哦”。
这真是个伟大的梦想,他常常为此沸腾不已。于是,在镖局里拿着大顶,大声吟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努力,奋斗”便是他最常做的功课。
对了,忘了介绍——封天涯,二十出头,江湖人士,霸王镖局金牌镖师,绰号“霸王”!
气吞万里如虎的名号!当然,你得先忽略掉他自封的绰号(貌似没人承认),镖局里的孤家寡人(集镖头、镖师、杂役于一身)以及挂了一块木匾茅草房似的的镖局(本来就是一间茅草房)。
但是,我这样说,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轻视封天涯。我们常被告诫,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不容别人轻视,他们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其在这个浊世出奇闪耀。上天为这一力量做了注解,那就是——
瞎猫也能碰上死耗子。
那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俊美的蓝衫公子,踏进茅草房时,封天涯忽然明白了一个词——蓬筚生辉。
那一刻,他真的觉得他破烂不堪的草房子都因为这个蓝衫公子的到来而熠熠生辉,灿烂得令他都有些讷讷的。幸好,蓝衫公子不曾留意他的失态,话说得简单干脆,就是要托一趟镖到帝都的北靖王府。
验镖的时候,封天涯张大了嘴,口水差点流下来——好漂亮的刀!小巧玲珑,錾金镶玉,比那蓝衫公子还光彩照人。
“这刀可有名字?”
“胭脂泪。”
封天涯闭上嘴巴,把口水咽回肚里——谁不知道,北靖王要为爱女宁净雪选婿,而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早放出话去,谁能在上元节前送上胭脂泪做聘礼,谁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为了做北靖王的乘龙快婿,整个江湖的人抢胭脂泪都快抢疯了。这个时候,谁把胭脂泪背在身上,无异于贴了一张亡命符。
“不敢?”
“丢命的事,谁敢?”
封天涯承认得干脆,蓝衫公子的脸黯下去,茅草房里的熠熠光辉也就淡了。封天涯看着不爽,挠挠头,笑了,拍着蓝衫公子的肩,“可是,成人之美的事就得另当别论。”
蓝衫公子慌忙避开——其实,若不是封天涯在某些方面缺根筋,他应该很容易发现,这个所谓的蓝衫公子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此时,秦钺为了掩饰失态,尴尬地咳了一声,“什么意思?”
封天涯倒也不在意,收回自己的手,抚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胭脂泪在老弟你手上,意思还不是明摆着。听说那宁净雪美的是天上有地下无,我看老弟你也绝非凡品。咱老封人虽粗鄙,却最喜欢听才子佳人的故事——我就成全你,帮把你这聘礼给送到北靖王府去。”
秦钺瞥了封天涯一眼,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愈加冰冷的神态显得欲盖弥彰,“你既然答应接镖,镖银一千两,预付一半。”
她把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转身匆匆离去,好像很怕封天涯口无遮拦再说什么。
然而,封天涯还能说什么呢?他呆在原地,咽回肚里的口水终于又自觉地流了出来——一千两啊,他终于不用再饿肚子了!
让“饿其体肤”见鬼去吧,他要去吃面。
面吃到第九碗的时候,封天涯的眼睛终于不再冒绿光,变得清亮起来。
他停下来,摸摸肚皮。其实还没饱,然而他得节制点,谁让他囊中羞涩呢——你问我封天涯的五百两银票?我只能说,流年不利,出门遇小偷。
说实话,封天涯人高马大,颇有功夫,十个八个大汉还真近不了他身。可该死的是,那小偷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拎起来像个大耗子,为给病重的奶奶买药,急疯了才去偷东西。那老太太喘气像拉风箱似的,拉得封天涯头也嗡嗡地响。于是,心一乱,他就把那孩子放了,银票也不要了。那祖孙俩给他跪下磕头,他见不得,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大爷有的是钱。”
狗屁大爷!标准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是封天涯清醒过后对自己的评价。当时头脑一热的结果是,他在其后的两天不得不勒紧裤带,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继续赶路,今日打了个短工,挣得些铜板,才吃上一顿面。
他长吁短叹,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叫一碗面吃,忽然听到邻座的几个江湖汉子正悄声议论一个他很熟悉的名字。
“听说了吗?这月初三夜修罗再次出手,风耀堂转眼就变成了修罗场,三位堂主加上堂中兄弟共计两百八十一口,全部一剑封喉,死得那叫一个惨哪。”
“这么大的事,江湖早传得沸沸扬扬,乍能没听说呢?”
封天涯支起耳朵——这么大的事,他还真没听说过,想来这两天饿得晕头转向了。不过,真正让他感兴趣的,倒不是风耀堂惨案,而是“夜修罗”这三个字。
夜修罗——轩辕宫第一杀手,肖逝水的头号爱将,手段狠辣,武功深不可测,曾剑挑武当少林,一夕之间令江湖风云变色,直接奠定了轩辕宫武林霸主的地位。
封天涯暂时忘了肚子和银子。
“风耀堂也算是江湖有头有脸的门派,三位堂主俱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收到轩辕绝杀令就做了万全的防备,未曾想还是……唉!”
“什么防备也是白费,这绝杀令就是催命符,夜修罗就是不折不扣的地府阎罗,绝杀令一出,三日之内必登门索命,剑下从无活口。有句话说得好——阎王要你三更死,何曾留人到五更!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求得轩辕宫绝杀令?”
封天涯心中一动,关于轩辕绝杀令他也听说过一些。
江湖传闻,那是轩辕宫受人委托发出的一道夺命令牌,上面会刻上委托人要杀之人的姓名与死亡时间。而收到绝杀令的人,不论用什么办法躲藏或动用什么力量去抵抗,都会在绝杀时间到来之时丧命——因为执行绝杀令的人就是轩辕宫第一杀手夜修罗,一个被江湖称为索命阎罗的恶魔般的人物。
然而,绝杀令却是不轻易发出的,必需要委托人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而那东西又必须是轩辕宫看得上的才可以。迄今为止,轩辕宫发出的绝杀令不超过五道。
那么这一次,是谁用了什么样的代价灭了风耀堂?
“风耀堂的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年为了一本剑谱灭了南岭秦家一门。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算因果循环。”
“话说回来,就不知这夜修罗究竟何许人也,竟有这般身手?当年一人一剑横扫武当少林,如今又是血洗风耀堂,这般身手不只深不可测,简直就是恐怖至极,难不成他真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鬼?”
“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听说他……”
几个人压低声音正聊得投入,猛然发现邻座一个浓眉大眼、胡子拉碴的落拓汉子正歪着凳子,伸着脖子,脑袋都快挤进来了,顿时住了口。
封天涯正听得入神,忽地没了下文,简直百爪挠心,也不管众人都大眼瞪小眼戒备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催促道:“你们倒是说呀,接着说呀。”
众人见他一脸憨直,无甚心机的样子,料想也就是听个热闹,其中一个红脸汉子笑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朋友感兴趣,不妨过来聊。”
封天涯正巴不得,赶忙搬凳子凑过来,“继续,继续,那小夜究竟什么模样?”
“小夜?”
众人喷饭,整个江湖敢这么称呼那位阎罗王的,恐怕也就只有面前这位仁兄了。
笑过之后,话题继续。
“长什么样没人见过,只听说他脸罩修罗面具,身着黑衣,腰悬赤剑,武功深不可测。最瘆人的是,他每次杀完人,都会用死人血在旁边题诗一首。”
“诗?什么诗?”
“这……”道听途说,哪能记得那么详细,“好像是什么生啊……死啊的。”
“生什么,死什么啊?”封天涯恨不得敲敲讲话的小个子的脑袋,说一半留一半,这不成心想让他急死吗?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轻吟慢唱声遥遥而至,婉转哀伤,却难掩彻骨寒意,仿佛一部由远及近的死亡序曲。
封天涯讶然回头,只见一黑衣人缓步走进,手提长剑,剑上染血,血沿着血槽缓缓滴落,在地面形成一条蜿蜒的红线。在他脸上,罩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形容狰狞,活脱脱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众人都被这恶鬼似的人物镇住了,喧闹的小酒馆刹那间一片死寂。
蓦然一声厉喝:“恶魔,还我兄长命来!”
一个人从酒馆外冲进来,举着长刀,杀气腾腾。
他的目标自然是前面的黑衣人,然而黑衣人却似无知无觉,依旧踏着缓慢得有些诡异的步子。
“小心!”
封天涯起身惊呼——他不是提醒黑衣人,却是在提醒那个拿刀冲进来的大汉。
然而,还是迟了。
黑衣人蓦然一翻手腕,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身后挑去。众人只觉一道利闪——寒光过后,大汉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微微抽搐,殷红的血自身下渗了出来。
黑衣人这才慢慢转身,走到那还在抽搐的躯体旁,以剑蘸血,洋洋洒洒地在地上写了四句诗。
从封天涯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夜……夜修罗!”
不知谁惊呼出声,酒馆霎时乱了套,众人仓惶而起,四散奔逃,桌子椅子被纷纷带倒在地,“哐啷”作响。
封天涯比其他人镇定得多,他甚至抚着下巴,上下打量起这位闻名江湖的嗜血修罗,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与探究。
夜修罗的目光自然落到他身上,染血的剑忽然就指向封天涯。
封天涯吓了一跳,探究的目光收敛许多。抚着下巴的手向夜修罗挥了挥,像是与这位杀手打招呼,但他最终却指向了夜修罗身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汉。
“他,值多少钱?”
夜修罗想不到有人被他用剑指着,还能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剑尖微微一动,并未开口。
封天涯却开始喋喋不休:“你一定想告诉我他不值钱,这我也知道。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犯不着有人为他请出轩辕绝杀令。可结果是,他死在小夜公子你的手上,身旁还有这四句诗,和那些收到绝杀令的大人物的死法没什么不同。这就太不公平了,那些大人物的死可是有人付了天价的。小夜公子你这么做,会让那些付了钱的主顾心里老大不乐意的,而且也会让你自己贬值。别人会说夜修罗不值钱了,不花钱都能办事了……”
夜修罗一抖手中的剑,用简单的方式打断封天涯:“他不值钱,你值钱。”
“你看你又犯糊涂了不是?”封天涯翻着自己的破衣烂衫,“我值钱的五百两银票早就没了,唯一的几个铜板也换面吃了,穷光蛋一个,饿死鬼无双,天生的温顺善良,遵纪守法,关心老人,爱护小朋友,从不与人为敌,谁舍得花钱买我的命呢?”
夜修罗看不出面前这个话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决定按自己的方式进行。手中的长剑又逼近封天涯几分,“你的命我没兴趣,我只要——胭脂泪!”
有几个胆大的没跑远,流连在小酒馆门外,闻听此言,心中暗自惋惜——原来人人明争暗夺的胭脂泪就在这落拓汉子身上,早知道早点动手抢过来,说不定自己现在就是北靖王的乘龙快婿了。
然而此刻夜修罗横插一脚,谁还敢有非分之想呢?
“你、你跟我要胭脂泪?”
封天涯脸上的愕然倒不是装的——这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蓝衫公子将胭脂泪交给他,他可是一刻也没耽搁,将装剑的盒子用油布包上,扎成包袱就上路了。按理说除了那蓝衫公子,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胭脂泪在他身上了。如今怎的惹来这个嗜血修罗?
愕然归愕然,他可不傻,突然一指靠窗的角落,对夜修罗道:“你没了东西?让他给你算算。哎,算命的——”
他方才就看见了——自打知道这个黑衣人是夜修罗,热闹非凡的小酒馆就人去屋空,遍地狼藉,唯有靠窗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虽是背影相对,不见真颜,但封天涯猜测那应该是个算命先生,因为那人桌旁倚了一根竹竿,挑起一面布幡,上书四个大字:天衣神相。
夜修罗被他这么一喊,下意识地看过去——封天涯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被夜修罗用剑指的时间不短了,任谁举了这么长时间的剑,想在转头的瞬间变换剑的方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对于封天涯来说,一瞬间也就够了——他蹿了出去。
夜修罗发现自己上当了,暗骂一句,仗剑如影随形。
封天涯眼看就到了门口,正有逃出生天的快感,腿弯处忽然一麻,在急冲中跪了下去,身后长剑已至,他来不及多想,就势一滚,避开夜修罗的剑——只是这一滚,就再没有机会逃出门去。
封天涯索性放手一搏,“胭脂泪是在我身上,可是不能给你。”
夜修罗冷笑,“找死!”
长剑一抖,如灵蛇吐信,以刁钻的角度咬向封天涯面门。
封天涯侧身避开,暗自心惊——说实话,这小夜的剑法不错,可在他封天涯眼中实在称不上出色,更没有剑挑武当少林的实力。是夜修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自己的功夫早在不知不觉中独步武林……
想必是后者!
封天涯心中甚美,出手可一点不含糊,眼看夜修罗长剑又至,他微微侧身,逆剑而上,一掌劈向夜修罗面门。这一招又快又狠,他料想夜修罗避无可避,唯有撒手弃剑。然而——他忽地感觉手肘一麻,手上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就这刹那,夜修罗长剑已至面门,封天涯大吃一惊,急忙抽身撤步,勘勘避开,寒刃擦着鼻尖扫过,杀气慑人。
封天涯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妄自尊大,调动了十二分的力量与速度,自认为是出娘胎以来发挥最出色的拳脚——然而,没用。
夜修罗的招式看着不凶不险,可他就是击不中避不开,手脚都像是被人控制了,完全不听使唤,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狼狈至极。
“真他妈邪了。”封天涯这样做战时总结。
他心中忽然一动,向那个始终背对他们而坐的人大喊:“算命的,你给俺老封算算,今天是吉是凶?”
他料不准那个人是否会搭腔,却在猜测间听到一个清朗至极的声音:“我的卦金可不便宜。”
封天涯一边手忙脚乱躲避夜修罗的剑,一边见缝插针地回话:“你尽管算,俺老封若活着,砸锅卖铁也把你的卦金补上,若是死了……下辈子补上,有拖无欠!”
他听到算命的爽朗悠闲的笑声,“如此,让我给你算上一卦。”
这声音与酒馆内生死一线的杀气极不协调,让封天涯都觉得突兀。再看夜修罗,剑势也是一滞——这是个机会,封天涯却无力反攻。他已经发现,夜修罗剑势无论急缓,都有一种压顶的气势迫得他捉襟见肘——可笑的是,他却不知这气势从何而来。
“哎呀,不好。”算命的大叫,显出造作的惶急,“卦上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背的是大凶之物,要累你性命的,快些弃了去吧!”
“呸,算命的乌鸦嘴,坏的不灵好的灵——你倒是劝劝小夜不要抢这大凶之物。”
可惜,没机会了。这一次,夜修罗以剑告诉他人不容置喙——他的剑点中了封天涯的喉咙。
只是点中而没有刺下去。
封天涯别扭地扬着头,小心翼翼地喘息着,很直白简单地没有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气节,“小……小夜公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胭脂泪你喜欢,尽管拿去玩儿就是。”
夜修罗眼露鄙夷之色,“就你这样,也好意思出来走镖?这托镖人真是找的好人家。”
“小夜公子说的是。”封天涯点头哈腰地附和着,看着夜修罗的剑尖缓缓下划,一直到自己胸前停住——那里是身后包袱的结扣。
他赶忙解开,把包袱双手递到夜修罗面前,神情谦卑,“日子不好过,兄弟走镖也就为了混口饭吃,求小夜公子高抬贵手。”
夜修罗眼中不屑之色更甚,上下扫了封天涯两眼,讥讽道:“叫什么‘霸王’?叫‘王八’岂不更合适?”
他用剑挑过包袱掂了掂,俨然是施恩的语气:“本公子这会儿心情好,不想杀人,你可以滚了。”
“多谢小夜公子,多谢小夜公子。”封天涯夸张地松了口气,直起身子,胡抹着脸上的汗水。不过,不知是想讨好这个嗜血修罗,还是吓糊涂了,竟然没立刻走,反而不知死活地絮叨起来,“小夜公子,你那功夫真不是盖的,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深不可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暗中有帮手呢。”
看夜修罗眼神一凛,赶忙又语气一变,故作神秘道:“小夜公子,你不是专索人性命的阎罗王吗,怎的如今也做起劫道生意?难道轩辕宫给的工钱不够花?还是……你也想做北靖王府的女婿,娶天下第一的小美人?”
夜修罗的回答是手在腰际一按,那是宝剑欲出鞘的姿势——封天涯夸张地惊跳起来,倒把夜修罗吓了一跳,眼看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落拓汉子像火烧屁股似的蹿向门口,手中的剑忘了出鞘。
封天涯蹿出门口,忽然又折回来,露个头,向酒馆内大声道:“算命的,你方才说的真是你算出来的?还是,你像小夜公子一样,早就知道胭脂泪在我身上?”
夜修罗一震,眼神倏地扫向一直待在角落里的背影,手下意识地按在剑上。
那背影却似什么也没发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我算出来的,就是小夜公子知道的;小夜公子知道的,就是天知道的——我能算天!”
“能算天?难怪敢叫天衣神相!敢问尊姓大名?”
算命的倒也不藏着掖着,朗声道:“沈星河。”
“沈星河?沈……星、河。”封天涯唇边浮起一抹怪异的笑容,仿佛想起了什么——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想,仅仅是觉得这个名字有意思。
“星河兄,后会有期!”他大笑而去,潇洒快意,不像丢了镖,倒像捡了宝。
而小酒馆因为封天涯的话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不见真容的背影,一个面具遮脸的修罗——静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