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听在祁暮云耳中有如六月暑天里炸响的惊雷,隆隆刮过他的脑际,震得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己。他根本顾不上面前的那盏茶,只是抬起眼看着言欢,恍觉眼前一片虚幻光影,似有什么滑过面颊,他以指去拭,竟是眼泪。
言欢看得分明,不忍道:“恨生,你又何必如此。”
“言--欢--”他在唇齿间磨出这个名字,仿佛是要从心底里将它召唤出来,连同那些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晨昏,令他无法忘怀亦无法舍弃的过往,最终都化成一声幽长的叹息,“言欢,你终于回来了!”
言欢亦是动容,“恨生,是我,我回来了。”
祁暮云将头转向一侧,任凭悠忽而过的风将他面上的泪水吹干。言欢知趣地不去打搅,只是看着亭外出神。已是深秋时节,秋风咋起,落叶纷飞来去,恰似人纷乱如麻的心境。
亭中一时默然。
良久,祁暮云方转回头来,神情已平静下来。言欢重又给他续了一盏热茶,微笑道:“我只是奇怪,你怎么可能认出我?当年我一直以男装示人,如今才恢复了本来面貌,照理你不可能知道啊!”
“我早就知道。所以那一日救你回我府中,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祁暮云端起茶盏,面容隐在热茶的缥缈雾气当中,一时让人看不清楚。“哦?”言欢讶异。只听祁暮云道:“就是当年你被罚于润晶馆抄《论语》的那次,你在窗边被花枝勾落了头上的巾带。”他微有些不自在,“当时,我、我就站在对面的树丛里。”
“原来是你!”言欢惊呼。她清楚记得,当日她于润晶馆窗畔玩弄穿窗而入的花枝,头上巾带不慎被花枝勾落,以致于她一头乌发散开,当时对面树丛有人影一闪,她担忧被人看到从而引起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当时还大声质问是谁,结果从里面跳出了一只松鼠,这事才揭过了。谁成想过了五年才知道,树丛里不仅有人,这人竟然还是祁暮云。
言欢扶额,“你、你、你到那里去做什么?”祁暮云一脸无辜,“你被先生罚抄,我不过是想去看看你。”
“罢了!罢了!”言欢无奈,“所以,后来你都是以女子身份看我的?”祁暮云老实点头。
言欢又羞又恼,不由得双手捂住脸,不去看他。
当年她与祁暮云的初识乃是入学之时于青冥书院大门前她为他解围,并替他教训了无风起浪的周锦荣。彼时的他还身量未足,瘦小而文弱。但自那时起,她便一直以他的保护人自居。无论是教他练字,借以说明立世之道。为救他掉入浮碧潭,因不会水性差点丧命。还有西行路上的各种维护,渭水楼船暴风雨中,定边小镇青冥书院诸人分道而行时,她都因他不会武功而一力维护。自始至终,她都以男子身份做掩护尽心保护着他。却没想到,她一心隐瞒的身份早已落在对方眼中。
但现在想来,因他知道她是女子,所以后来的诸多行为都看得出他也在保护着她。夏日浮碧潭畔一众少年赤身裸体,是他将她挡在身后;渭水楼船上去前后舱甲板,也是他不顾****,抢先推门而出;武威山中她偷偷裹伤,是他踏月而来,为她清理伤口,尽心帮她。
言欢忽然想起一事,“当年西行游学,五原县我病倒请郎中那次,是不是你?”祁暮云点头,“是。我想你必不愿郎中说出你的身份,所以,我事先允诺给他银子。”
言欢有些哭笑不得,楞了半晌,“恨生,当年之事还是要谢谢你。”祁暮云却道:“你无需谢我,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正如你当年为我所做的那许多事。”
言欢也是豁达,释然一笑,“那好,算是我们扯平了。”
祁暮云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如明媚娇俏,清丽无双,俨然还有当年那个潇洒少年郎的影子。他一时怔忪,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察觉有异,疑惑地看过来,他方才醒悟过来,顾左右而言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早就------”
言欢收了笑意,将思绪拉回。那些曾经温暖心底的往事一如落雪,已于纷纷扬扬中无声落幕。
她郑重道:“恨生,当年的言欢已经死了,如今你面前的人是澜沧巫师神殿的神官玖黎,你也可当作是你的邻居。当年的人已不再了,当年的事也不要再提了,以免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怕!”祁暮云急道。“我怕。”言欢打断他,“你亦算是我的至交,我不想也不能牵连到你。”
“至交?”祁暮云竟似有些失神,手一抖,衣袖拂倒了石几上的茶盏,淡金色的茶水流泻而出,顺着石几粗糙的纹理蔓延开去,仿似是他心上陡然生出的无数条裂纹。
言欢“哎呀”一声,下意识地去抬他的手肘,防止茶水弄湿他的衣袖,却不成想他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他语声幽幽,“原来,我不过是你的至交!”他握得愈发的紧,紧到言欢已感到了一丝疼痛,“恨生,你怎么了?”她说着,去掰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他的另一只手随即覆过来,将她两只手腕都抓在手里。
言欢使劲向外挣脱,只是此时她身上半点功夫也无,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她根本拼不过他。
祁暮云恍若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她,面带苦痛之色,“言欢,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有多痛苦?不,你不知道。”他使劲摇头,“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我后悔了五年,每日每夜每晨每昏。我后悔当年没有去救你,我后悔------”
他站起身,手上微一使力,言欢身不由己地被他拉得站了起来,他向她俯过身去,眼神疯狂而热切,“我后悔当年没有早些向你表白,我怎么可以错过那么多的时光。言欢,我心悦你,早在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心悦你。”
言欢未料到祁暮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当年,他对她竟是这样的心思,她满心震惊,愣在当地,一时忘了挣扎。
祁暮云在笑,笑里是悲伤也是喜悦,“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如今,你回来了,我只想由着自己的心,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将她猛地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拥住,将头埋在她的鬓边,半晌未动。
这样的祁暮云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他一贯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何曾又有过这样充满了霸气和侵略性的时候,言欢不觉慌张,声音都已变了调,“恨生,你做什么,快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