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见我关门送客,不再勉强,慢慢冷静了下来。
走了几步后,还是没忍住,说会等足我五日。
打那之后,接连两日我都寡言少语,之前许诺灵芝,还他一个热情洋溢姐姐的愿想,也暂且落空。
倒是他还一如既往,绞尽脑汁地变着法逗我,但逗乐我的次数,一次次渐少。
父亲母亲去诸暨揽活本该昨日回来,结果今天一早,托人来话,说是生意难做,山货至今未销完,还得滞留几日,报声平安,让我们勿念。
来人问我,“可有话要带回?”我想了一下,嫌书简太过冗沉,便找来一块布帕,蝇头小字写下对父母的思念,同时也将心中一直不能决定之事写于末尾,希望他们帮我参谋。
施悫每天早中晚都会过来,照例给我送来三餐饮食,有鱼,有禽,偶尔还有野兔,还用野兔的皮毛做了一条纯白的围脖送我。
山里野兔,多数皆是灰棕,白色难得一见,要凑够整条围脖,至少也得花上一年两载。鱼禽野兔也就罢了,这围脖,于他于我,都算是异常珍贵之物。
起初,我态度坚决,怎么也不肯要的,他也倔强,摆出一副我不收下他就不走的架式,最终我没能拗过他执意,满怀感激的将围脖收好。
施悫乐了,说:“北国齐晋不比这边,秋天的温度与我们冬天无异,要早做御寒准备。”
此事去否我自己尚且没有主意,他却一口一句笃定不已。
自从给他换了新的名字,精气神截然不同,宛若新生,每次过来都会待上好久,让灵芝教他识字,才两日,我的名,灵芝的名,包括他的名,写的已是有模有样。
转眼又过两日,诸暨那边又传回话来,说中秋时,父母才能赶及回来,我粗略算了一下,那也是十日之后了,可过了明日,范蠡便要启程离开了。
我问他:“父母可还有其它的话捎来?”
那人想了会,又忆起一些,说我书信所询之事,父母有言,让我身体力行,随心而为,不必过多忧虑。
虽说没有明朗的态度,但不作反对,已是出乎我的意料,脸上也多了一些欢欣。
灵芝见状便说:“姐姐去吧,说不准摇身一变,钱财俱现。”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道:“鬼灵精。”灵芝吐了吐舌,绽着孩童纯真的笑容,憨态可掬,一旁的施悫也咧嘴跟着他呵呵傻笑。
我瞪他一眼,问他:“你又乐得什么劲?”
施悫将脸上的笑容拂了拂,回道:“我就说,御寒的衣服要早些准备。”说着起身便要往外走。
我急忙问他:“这才刚来一会,你火急火燎又要奔哪去?”
他不作停留,说:“之桃那些赠礼之中,有件镶着酡红边的雪青色袄子,我知道她只钟爱粉色红色,料她看不上这种偏素淡的颜色,我去要来给你。”
“哎!”我还没喊出口,他人已走远了,只好小声自语:“之桃一向高傲,岂是他说要得便要得的。”
灵芝老气横秋的慢声道:“这事他去,或许还真能给办好了。”
我不敢相信,狐疑地看着他,灵芝解释道:“施悫曾祖父与之桃曾祖父是堂兄弟,算来也是沾亲带故,多少也会念及亲情,行个方便的。”
“哦,原来这样。”我释然看了眼施悫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一句俗语,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没人晓,不由猜想,他此趟多半是要碰壁而回了。
中午和晚上,施悫都未过来,好在他上午送来的食物,所剩颇多,我与灵芝不至饿着。用完晚膳,我将灵芝哄睡,独自在二楼,又是难眠。
先是想着施悫这一去,怕是真遭之桃拒绝了,否则怎会不来,定是觉得无颜见我。
其实要说无颜相见,那也应是我,得他各种好处,哪还会有其他过多奢求,只是抵不住他一厢情愿。
再就是和范蠡去北国的事,一直困扰我这么多日,到现在,还是左右犹豫,扰我心神,恍惚一夜。
好不容易堪堪睡着,一阵鸡鸣喈喈,天已放亮,又复挣扎着爬起前去梳妆,面容颓靡憔悴,纵是施了粉黛也难掩盖。
下了楼来,一眼便看见桌上精心准备的早膳,“施悫来过了?”我问灵芝。
他摇摇头,回我:“未曾。”
我拿起一个青汁馒头,放入口中咀嚼,还是熟悉的味道,心生疑惑的问他:“那这些,哪来的?”
灵芝见我未察有异,手指着自己,开心地说道:“我,我的杰作!”
“呵~”我睥睨地看着他,鼻中发出一声冷哼,不想搭理他。
“你别瞧不起人啊。”他见我藐视他,嗖的一下跳了起来,在我面前夸张的来回走动,边说:“我教施悫哥哥写字文章,他教我食调艺术,怎么样,是不是精妙绝伦?”
看着他手舞足蹈的兴奋劲,我也不好再泼冷水,抹煞那份天真烂漫,随口劝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他似懂非懂,未做多想,坐下道:“姐姐快些吃吧,别错了时辰。”
我自是知道他所说的时辰是何意,纠结了一夜,我终是找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并不是灵芝所想的那些钱财铜臭,而是拖住范蠡。
只须三年,哪怕一年也好,让他无暇顾及这糖衣炮弹般的美人计,便不会有更多的悲伤凄惨的故事发生。
大丈夫想要的江山,去打去杀皆随便,怎可建立在女子的痛苦之上。
想通了,自然不再庸人自扰,味蕾大开,连吃两个馒头,一碗清粥,灵芝也喜形于色,破天荒的头一回吃完主动争着洗碗。
而施悫,还是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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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黛高低,花黄红妆。
醉眼娇声转,融了秋草白霜。
朱唇深浅,海棠樱桃。
柔荑柳腰舞袖轻,惭了凉露风刀。
昔日天宫仙子,今朝他城佳人。
云深留座,却怕私语,荒了玉京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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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声柔唱,不觉间,与灵芝二人已离村甚远,再往前走,就上了官道,自那而去便算出了苎萝村地界。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子,也是第一次见到道如砥,直如矢的官道。
路口,候着一辆马车,围着六匹骏马,每匹马上都坐着一个剑客,玄色劲装,薄底快靴,气场唬人的很。
范蠡在队伍的最后,靠近我来的方向,此刻正和一人说着话,我仔细瞧去,是施悫。
“原来他早就到了。”我默默说道,再见到他,心中总算宽慰一些,不告而别的担忧也就烟消云散。
他们见我过来,不约而同的疾步迎向我,范蠡更将我手中行囊接去,眉间却是微微一蹙,道:“就带这点衣物?”
我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心讨就这点衣物已是我所有了,其中还包括了施悫送我的那件围脖,不然怕是连这包行囊都装不满。
他不等我解释,又说:“无妨,路远迢迢难尽齐全,届时缺什么买什么吧。”
施悫闻言,大步走到马车边上,从另一侧拿出鼓鼓囊囊两大包,一包顶上我的十包,看得我目瞪口呆。
灵芝看了打趣道:“施悫哥,你这是把家都搬来了。”
施悫摸摸头,憨笑一声,动手便往车内搬,范蠡赶紧拦住,说:“刚都说了,用不着这些东西,你怎么又要固执。”
施悫偏要带,范蠡非不让,两人相持不下,我不忍见,便拦开了他俩,解开包裹,吃的用的,衣服鞋子尽现眼前,确应了灵芝那句“家都搬来了”。
而这其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件酡红边的雪青色袄子,上等的长丝绸缎鲜艳夺目,做工剪裁精美绝伦,让我爱不释手,灵芝也禁不住来回摩挲,赞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之桃姐姐还真是大方,一直小瞧了他呢。”
范蠡突然冷言冷语道:“大方?没有那方祖传玉璧,怎能换来这……”话未说完,便被施悫急声阻止:“范大夫,你!”
我看看范蠡,他似乎这才发觉此话不可说,站着沉默不语;再看施悫,一脸被说破的苦楚,也是闭口不言;连同灵芝,都被这话惊的呆立在那,一声不吭。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我将这件袄子,整整齐齐的叠好,抱在怀里,动容对施悫说道:“这袄子我带着同行,其余那些,哥哥带回去吧。”
施悫点头道:“好!”
我将灵芝推到他身边,又嘱咐:“灵芝和家父家母,还望哥哥分心照拂。”
施悫又点点头,说:“好!”
说完弯身将那两个包裹收拾好,重新扎牢,牵起灵芝的手,与我道别。
我举足,范蠡亲自将我扶上马车,刚入内坐定,一阵拍打车厢的声音传来,我掀开帷裳,看见施悫焦急的脸。
“怎么了?”我温婉地问他。
他从轩窗递进来一物,我伸手接过,一大一小两个铜铃,大的铜铃刻有桃枝,小的那只刻有扫帚,彼此串在一起。
施悫扒着轩窗,解释道:“这是桃茢铃,你带在身边,可辟邪除秽。”
我拿捏着轻轻一摇,大铃浑厚,小铃清脆,合声甚是好听,便将这串桃茢铃别于腰间,朝他冁然而笑。
施悫见我喜欢,乐不可支,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