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有雾,气候与洛水河一般凛冽,但周恒天并不觉得冷。
十年以前,刚从平京城搬来台城时,父亲还只是刺史左驾,没多少公务。一家三口时常会出来散步,偶尔会遇见他。
那约莫同龄的男孩只穿条裤头在清冽的洛水河里玩耍,远远的,看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等三人靠近,那男孩还是自顾自玩水,但会有意无意离远些。
后来周恒天经常能遇见那只野孩子。
他有时会打水漂,每次甩起手臂,都能将一块扁平的石头跳到对岸。
他很灵活,能赤手捉鱼虾,小的装在瓶罐里,大的当场烤熟。
那地方还算在城区里,当他公然在河边用石块堆起灶台生火,城卫军的人见了竟然远远绕开。
有几次,他和一高瘦高瘦的老头一起钓鱼,老人靠在树上睡觉,他低头看一些披着书皮的图绘。
每当鱼竿颤动的时候,周恒天都想去提线,他们却不为所动。久而久之,周恒天对一些事也再没那么执着。
在尚且年幼的周恒天眼中,他很强。
周恒天突然很羡慕,活得像个傻子,也挺好。
后来娘亲走了,父亲沉入官场,周恒天就一个人来洛水河,漫无目的。
自从五年多前的一天后,周恒天再也没见过他。随着“周先生”的名号逐渐传遍台城,周恒天也再没独自散步。
直至在那魏府主极力引荐、洪沉伍闻之变色,却始终籍籍无名的地方,周恒天才再遇见能称之为友的人。
周恒天走得很慢,像是忘却生平的垂暮老者,极力回想着前行的方向,一步一顿。
“天儿。”
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周恒天终于驻足。
朴素淡雅的妇人风尘仆仆走来,将周恒天拥入怀中。
周恒天不自觉搂紧了些。
“今日是你爹擢升的日子,你怎的还在外头晃悠?”妇人揉着周恒天的眼眶,有些愠意道。
“娘亲。”周恒天低声唤着。
“怎么这般扭捏,像个小丫头似的。快快随娘亲回去,有不少贵人们在家中等候,你可不要丢了你爹的颜面。”
妇人展颜道,拉起周恒天的手,却不能牵动分毫。
“黄道长说这葬魂之地有不下三只大鬼,想必你就是擅以幻境食人的鬽。”周恒天一指天地,冰霜结起。
妇人失声,掩口作诧异状,分明还是相同一副皮囊,神意已截然不同。
“公子真是好冷漠的人,没有思慕的姑娘不说,竟能在哀家苦苦构织的梦境中守住本心。”鬽细舔朱唇,目光灼灼。
“你不是我要寻的人。”
周恒天转身离开,只是向来冷淡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杀意。
幻境天地连同鬽尽数冰封。
周恒天睁眼,点亮一盏油灯,驱散身边粉雾,继续往烂泥山方向前进。
......
鬽坐在一棵参天枯树下,嗅着青藤之上的腐朽味道,环抱酥胸。
寥寥几缕氤氲自古城各地飘来,流入嫣红唇瓣中。
“一对身怀重宝的男女,拥有神力的滑头小子,还有那闻所未闻的湮灭之力......布下那么多魂种,才收获了多少?”鬽捂着额头,凄惨一笑,“难不成天要亡我?”
“小姨娘,你有看到我姐姐么?”一男童吮着嘴唇,蹒跚而来。
鬽淡淡一瞥,“还真是许久不见。怎么,啃不下那块大骨头,想尝点小菜填填牙缝?”
巫邪月纵身跃上枯树,坐了下来,摇晃着腿,闷闷不乐道:“魑魅与浊玛纠缠在一起,还有一群不要命的旧国遗民,再有一件佛器助阵,确实难对付。”
“小儿受了委屈,想找个阿妈安抚一下?”鬽冷哼道。
“我已掌握外界大势,你我联手,我会留你到最后,见证我成就万古一帝之时。”巫邪月低下头,满眼希冀。
鬽想起那人的指点,心底荡起一丝久违情愫,有些失神。
巫邪月没了耐心,有些失落,“既然你不从我,莫怪我无情。”
“假惺惺做什么?我们这些可怜鬼,本就注定要相互残害。”鬽嘲笑道,“你老早逃了出去,还得了一具趁手的肉身,我自然不敌你。可若是魑魅醒了过来,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巫邪月面色一变。
“虽说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与那些青年才俊共赴冥府,总好过葬身在你口中。”鬽伸展妙曼躯体,漫不经心道。
巫邪月张口噬去。
“是与天齐平,还是与天相横。”鬽喃喃道,在巫邪月即将得手的前一刻香消玉损。
......
林墨脱去斗笠,将失去神智的唐轩平放倒在地,将其身上大小物件一股脑塞进锦囊中,愉悦之余,面露难色,犹豫不决。
“劝你不要想着杀人灭口。”童漓心皱眉道,“唐家是当今南衍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要是他死在这里,恐怕整座台城都不得安生。”
“瞧您这话说的,我林墨岂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林墨悻悻笑道,取了盏油灯点亮,置放在唐轩平身侧,嘴上碎碎念叨,“唐二公子,小弟自幼生活贫苦,今日之举,属实无奈。您贵人有大量,甭跟我一般计较,若有他日,定当如数奉还。”
“在这古城遗迹中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对外透露半点,也算还清了你的人情。”童漓心挥手扇出一阵烈风,将行迹摧毁,“我可要事先和你说清楚,若是事情败露,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唐家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钱,很难对付。”
“那是自然。”林墨缓缓后退,也将踪迹毁了去。
“要不还是还回去罢。”童漓心一阵犹豫,还是开口道,“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一些,这些大势力的手段远不是你可想的。”
“贪念已起,收不住了。”林墨默叹道。人家周恒天好不容易帮自己把这唐轩平打了个半死,要是现在收手,可就太对不起天地良心了。
“我听闻唐家可以砸钱买榜,你不怕?”童漓心道。
“什么榜?”
“恶人榜。”
“还有这等事?”林墨着实吃了一惊,“我就是个小偷小摸的毛贼,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人,顶多大牢坐穿,还能上恶人榜?”
童漓心还未来得及再劝些什么,就听见自四方传来轰隆之声。紧接着,漫天粉雾渐渐消散。
林墨捏紧骨刀,抬起头。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灰色天穹竟有下坠之势。
“我们早些离开。”林墨紧张道,却见童漓心仍是不放心唐轩平的安危,“这宝贝油灯有辟邪的作用,还能保护他小半天。唐轩平有护卫在外头,得知这遗迹中的异动应该会赶来救驾。在这之前,要是遇见其余寻宝历练的人,大约会帮他一把。要是遇见巫邪月,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也不知磐石双煞的名号是谁给取的,这天性纯良的童漓心与那“煞”字实在是不沾边。
“你们想去哪?”
二人纷纷转头,见一老成童子踏空而来。只是本来模样颇为俊俏的巫邪月,此刻竟浑身溃烂一片,像是遭受了重创。
童漓心披上羽甲,神鸟长啸,双目赤红一片。
煞气!
林墨暗叫不好,也不敢怠慢,激发大妖精血护体。
巫邪月七窍涌出汩汩血雾,凝成红云。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三人皆是听见一丝不寻常细微的动响。
不知何时,又像是一刹那,粉雾消散,古城大小角落都蒙上一层灰雾。
自烂泥山方向传出一阵悠长哞叫,平稳且无情,像是号角。
于是窸窣雨点,转为疾风骤雨。
林墨在灰雾中,隐约看见水怪身影,无穷无尽。
只见那不计其数的水怪自四面八方奔腾而来,竟无视林墨二人,径直朝巫邪月涌去。
巫邪月遁入红云,却被高高跃起的一只只水怪连同红云拉下地,淹没在诡异海洋中。
林墨只在那些水怪身上感受到了无尽的疯狂。
“冷静!”林墨反手扇在童漓心脸上,手心生疼,却也将那一缕迎风渐长的复仇火苗扑灭。
“走。”童漓心沉下心来,转身离去。
“拜拜嘞您。”林墨不忘打声招呼,虽然此时巫邪月不见得能听着。
只是眼看着一点点被水怪群淹没不知生死的唐轩平,林墨还是有些愧疚。
“真是凉薄。”林墨不禁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