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清了清嗓子,随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方卿正值大好年华,也算是情有可原。言卿,你说是不是啊?”
言之唤应道:“陛下说的是。只不过,那密令乃是陛下御赐之物,方侯爷却随意给了别人,恐怕有失体统。”
方天阙道:“臣知罪,甘受陛下责罚。”
宣帝却大手一挥,道:“哎。年轻人偶尔犯点错,就不要揪着不放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方卿,下不为例啊。”
宣帝开口了,言之唤也不再坚持,道:“陛下这等胸襟,令臣佩服。方侯爷,还不谢恩?”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套把戏是宣帝笼络人心惯用的手段了,施加点小恩小惠,就让人对宣帝感激涕零。宣帝这仁德君王的名声,可有一半是言之唤的功劳。
待方天阙离开,宣帝端起案上尚温的茶抿了一口,继续因方天阙的到来而打断的话题:“景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堂堂一个王爷,什么人都往府里带,还有之前那个乡野郎中——哼,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此刻正元殿内没有外人,言之唤也没方才那么紧绷了,安抚道:“陛下息怒。其实陛下实在无需为王爷这事生气,王爷越是胡闹,对我们的威胁就越小。”
宣帝将茶盏重重拍在案上,对言之唤横眉怒视,不自觉提高了音量道:“你说什么!孤怕他?”
言之唤无奈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宣帝略带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重新理了衣襟,也稍平复了情绪,道:“还有什么消息?你刚刚说,南华国怎么了?”
言之唤道:“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是安插在南方的探子来报,说南华国最近蠢蠢欲动,似乎在谋划些什么。”
宣帝冷哼一声道:“区区蛮夷小国,何足挂齿。”
言之唤道:“虽小国寡民,却与梁州比邻,且此地气候潮热,易使我军水土不服,所以百年来仍屹立不倒,未被他国吞并。此刻尚不知他们会有什么举动,但不可轻视。”
宣帝点点头,下令让探子继续潜伏打探,并传令将探子传来的密函送去给梁州唐将军,让他注意南华国动向,但先不要在边界有所动作,以免打草惊蛇。
谈完公事,又小聊了几句。一个小太监匆匆进了殿,见殿里还站着丞相,便惶恐地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进退。宣帝道:“什么事?”小太监过去附在宣帝耳边低语了几句,宣帝带了几分欣喜确认道:“春赋园?”
说着也不等小太监回应,便起身往外走去,殿外候着的一群太监宫女乍见宣帝脚步匆忙地往后宫走去,都惶恐地跟在了后面。
言之唤望着空荡荡的正元殿,低低地叹了口气。
后宫。
俞昭容正带着侍女闲庭信步。这日天气晴朗,又有凉风,故而大家都愿意出来走走,而不是闷在屋里。
俞昭容道:“陛下好长时日不曾来看我,我日日在宫里等着,都忘了外面也是如此明媚。眼下可有什么好去处?”
婢女提议道:“正值百花争艳之际,不如,去春赋园赏花?”
俞昭容觉得不错,一行人便往春赋园走去。不一会儿,就见迎面也来了一行人。婢女眼尖,小声提醒道:“是贤妃娘娘。”
俞昭容便上前行了礼,贤妃道:“妹妹这是往哪里去?”俞昭容回道:“闲来无事,正想去春赋园赏花呢。”
贤妃笑了,道:“巧了,本宫刚从春赋园那回来呢。”俞昭容道:“景色如何?可是赏心悦目?”
贤妃正要说话,却被打断了。旁边一条道上来了第三路人,声势比贤妃还要浩大,不知情的,还以为那得是皇后呢,谁能相信这只是一位婕妤。
走在最前头的是苏婕妤,一只手搀扶在身旁一个婢女的胳膊上,那婢女一路弯腰提臂,手臂不敢有一丝晃动。身侧是两名手持团扇的婢女,以适宜的速度挥动蒲扇,为苏婕妤解暑。身后三步则是两名太监,双手各持华盖的左右两杆,将苏婕妤稳稳地遮在阴凉下。周围还有几个婢女太监负责驱赶蚊虫。
苏婕妤年方二十,刚入宫不过一年,却极为受宠,入宫不过几年的新人们嫉妒得发狂,都说苏婕妤是狐媚子变的,将陛下的魂都勾走了,老人们却不以为意。苏婕妤现在怀胎六月,肚子已显,她一手扶着肚子,一边慢慢踱了过来,只是人未到,声音先传了过来:“两位姐姐好兴致啊。”她原是唱曲出身,声音清脆悠扬,还带了些许娇媚,尾音总是拖得长些。
贤妃但笑不语。苏婕妤走到近处,道:“本想与两位姐姐请安,可妾这肚子,唉,弯不下腰,还请两位姐姐见谅。”话说得周到,只是脸上只有得意之色,未见一丝歉意。
贤妃凉凉地瞧她一眼,并不说话。俞昭容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即便心里不痛快,却也当着和事佬,笑着对苏婕妤道:“妹妹怀着龙胎,自然以龙胎为重。礼节便免了吧。”
“多谢姐姐。”
贤妃打量了一下红光满面的苏婕妤,调笑着开口:“妹妹,自从怀上龙胎,本宫见你是愈发容彩了,只是你这白白净净的脸上,今日怎么多了一个墨点?虽说一切以龙胎为重,但毕竟是后宫中人,不似寻常农妇,可不能疏于打理自己了。”话锋一转,对苏婕妤身边的婢女道:“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也不提醒主子?”
苏婕妤身边的婢女一听,忙道:“奴才知罪。”见她应了贤妃的话,苏婕妤狠狠在她的胳臂上拧了一下,婢女不敢发声,便咬牙忍着。
苏婕妤仍是笑嘻嘻的,娇滴滴地对贤妃道:“姐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陛下教妾写字,妾一时疏忽,不慎将一个墨点甩到了脸上。谁知,陛下却喜欢得紧,说这个墨点,落得正是地方。自此呀,妾每日梳妆都会在此处点一个墨点。”
想到这几日不知是否沾了这个墨点的光,宣帝日日都来她宫里,苏婕妤便喜上眉梢,用帕子捂嘴偷笑。
贤妃道:“原来是这样。妹妹费心了。”
苏婕妤道:“姐姐见外了,咱们做什么,不都是为了讨陛下欢心嘛。”她抬眼看了下日头,道:“光在这处闲聊,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妾正想去春赋园赏花呢,刚刚听闻昭容姐姐也要往那处去,咱们姐妹三人不如同去?”
俞昭容尚未回答,贤妃便不着痕迹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推脱道:“本宫刚得了一副张云卷的晴时赋雨图,正打算找俞昭容一同鉴赏,不知妹妹可有兴趣?”
苏婕妤心下冷笑,面上却巧笑依然道:“姐姐笑话妾了,妾哪里懂什么鉴赏。既然二位姐姐早已有约,那妾不便打扰,妾告辞。”
见苏婕妤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春赋园去了,俞昭容不解地问贤妃道:“姐姐贵为四妃之一,她不过一个小小婕妤,姐姐何故忍让于她?”她虽原是要去春赋园的,只是若与苏婕妤一道,春赋园再美也是大煞风景,所以对贤妃的推脱并没有微词,只是不满苏婕妤那趾高气昂的样子。
贤妃不语,从婢女手中拿了一柄团扇,亲自扇了几下,才问了一个问题:“你方才不是问本宫春赋园景色如何吗?”
俞昭容不知道贤妃为何在此时提起刚刚被打断的问题,于是回道:“是,可是……”
贤妃道:“本宫没有进去。”
俞昭容愈发不解,道:“可姐姐不是说,正从那里过来吗?”
贤妃轻笑,笑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轻声道:“是啊,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想来景色绝佳。只是,本宫经过的时候,春赋园已经有人了。”贤妃在俞昭容困惑的目光中向前走去,传来一句轻不可闻的话:“是稀客呀。”
俞昭容心想,有什么稀客是我们去不得的?突然脑中灵光乍现,俞昭容微微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追上贤妃,低声道:“难道是她?”
贤妃点点头,道:“这样也好,苏婕妤仗着怀了龙胎,已经仗势欺人太久了。正好挫挫她的锐气。”
俞昭容道:“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就以她那风轻云淡的性子,就算苏婕妤真冲撞了她,她也未必与她计较。”
贤妃垂睑,神色有些落寞,袖子下指尖的帕子绞紧了,又放松,再睁眼时,面上已是漠然:“她是真豁达,自然是不屑跟苏婕妤计较的。但有人可舍不得她受气。”
俞昭容这次一下子就明白了贤妃的意思,两人沉默着走去,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