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赵志谦叫来赵成,吩咐他在西门领人连夜挖个大坑,多放刺尖之物于其内。赵成当即便会了意,领了百人,一口气挖出了个宽半丈,深二十尺的大坑,铺上芦苇,盖层布,洒上灰土。赵志谦又吩咐张草药将抓捕的张贼俘虏的偷城奸细带来询问他们的偷城细则,告诉了埋伏在西城的士卒。又连夜吩咐铁匠打造趁手的兵器,安排完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营却又彻夜未眠。奸细道张贼晚上就会到,一晚上却都没来,很担心他们耍花招。他是见过张贼散兵的。上任伊始,在九江一带他们十来个人就把他和杨伯安的船队上百号人杀光了。若不是随行的二名锦衣卫和几个高手力战,才护住自己和杨伯安。
如今据奸细所招,来的是黄虎的大部队,领头之人叫张定国,很
是凶残、诡计多端。若不是赵成晓事心细,明日必被偷了城。但赵忘
谦也有坚守的念头,他烧船之前派人打听过,左良玉手下的金声桓正领着兵往这一带来,只要能挡住张贼一夜,他们破不了城就必辙。赵志谦就这样忧喜参半地熬过了一宿。
第二日早晨,众多衣不蔽体的灾民又涌向隘口城中来。陈方蕊急忙来到营中告诚赵志谦严防奸细赵志谦和赵成也想到了这点,在城门后空地上立了个大棚,派几个兵房的小卫中严加看守放粥民,赵成又挨个排查灾民的手,发现有手心老茧的立刻抓了起来。大门熙熙攘攘但西门由于有陷阱,始终紧闭不曾迎难民。
难民的增多,逐渐增加了百姓的惶恐之心,却也坚定了城头防守的壮丁、家丁们抗敌的决心.赵志谦站在望楼头,一丝不苟地始终望着将要到来的张贼部队。
第三天的黄昏时分,张定国的部队终于开到了数百步外,由于没有箭术高超的将士,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定国原地扎营。
赵志谦用从嘉兴带来的千里镜查看,敌兵居然有数百众,而且甲胄分明。实是出乎预料,他本以为这支溃兵亦不过百十人,实际也确实,不过张定国于途中裹携了村民一同送死冲城。
“报!二少爷!前方探子道,隘口的守备将自放进去的饥民全部抓起来看押了。只有西城门没收难民入内,东门城头也未见张四海和李德一的暗号。“一个毡帽、薄衣绑白裤腿的张军小卒朝迎头的张定道。
“哦?有意思,这隘口想来有高人守备啊!“年近二十的张定国一身灰白银甲,手持着一本脱线的《水浒传》,摸着的细胡子道。然后吩咐小卒再去探情况。自己盘腿坐在了主位上思索起来……
天未黑时,张定国先派了几队村民试探性扛着梯子向城头进攻,赵志谦下意识认为敌人这是在试探虚实,决定给他们个下马威,便亲自带人一边指挥人用长枪戳人,一边又让城中守兵大喊“不从贼者,丢下武器,吾救!”
一波冲锋下来,守军一个没伤,倒是有几个村民摔下城头死了。其他人见状都扔了武器,降了,加入了赵部。
这一路顺风顺水,没有一个城池有过像样的抵抗,好容易遇到一个抵抗的,城外的张定国越发感兴速,鸣金停止了冲锋。城头顿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声,给城中人了一些宽慰与信心。
张军大帐中,张定国思索了一遍防守人马的的防守,发现之前安插进去的奸细可能已全部被抓,西城门必有蹊跷。
果然,戊时,赵志谦本欲大开城门,用开城让张定国以为奸细得手,引兵入内,进去他的陷阱。张定国见状一下子明白其意图,他守城之人的确有两把刷子,但张定国乃西军三号人物,农民军中人称“小尉迟”,这点小伎俩,他当然看得出来。当机指挥着几队人马向城墙低矮的南门去。
赵志谦本派了三队人马在西门等着张部,未曾想首先告急的是南门。急忙领着两队人向南门御敌。
两队张部悍勇先登了城头,但被哨楼上三把火铳击伤,见明军准备充足,正后退。几个家丁扛着盾牌将其压在楼头,然而没打过仗的青壮大多只敢用大棒、铁锤击贼身体,不敢用刀砍。更有甚者,见敌即溃,腿脚发软不敢上前。
幸得赵志谦布防时将有打杀经验的家丁布于降前列,才得以稳住局面。锤子不比刀剑,虽见不了血,但却把人的五脏六腑可以敲个粉碎。
“咚咚咚!”
“啊!”直敲得十几个贼兵昏天黑地,不明不白地倒在地上。
“好!“一些扛着盾压人的家丁大吼道。
后部来犯的贼兵愈发多,又不密集,只是分散着进攻,显然是晓得城头人不精通火铳,而明军的药子填充对这些不是日日用铳的人来讲竟然要四分之一刻钟,不少人听着震天动地的打杀声早就慌了神,手抖得厉害,连取药都异常困难。近战的明军只能两个一排,举着盾,压住来敌,一旁的青壮又用长杆才将正往上的贼人给捅下去。
然而这些贼军都是一路从陕西跟随张献忠打到两广的悍勇,自然是以一当十,哪里会任凭处置。右墙口便有四个黑脸汉贼人要夹盾飞了起来,用盾护住身体,压在后排青壮身上,只碾得明军汉子“嗷嗷!”大叫起来,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还在百步外的赵志谦见状,赶紧对赵成道:
“速领人快步上前,给我顶住了,这个张贼太狡猾了!”
赵成领命,领着几个家丁头子朝墙上奔去。
“哗啦啦”
“杀贼啊!”
“爹、娘!”
“给老子打啊!”
“冲啊!”
“啊!”
哭声、厮打声、火铳声一声接着一声,近半个时辰城上一直反复拉锯。张定国派出的主队人马死伤大半,要么坠城而亡,要么被挡在狭小墙面出不去,被锤子轮死的、火铳打死的不计其数。
但赵志谦的人马也死了近百人三队预备队打光了,赵成部也死伤过半,矮小的墙头到处是鲜白的粘稠液体和暗色的血块、断臂残手,若不是天色渐晚,黑暗隐了一切,只怕城上的人早己被这惨像吓得乱撞。
张军大营的张定国拿着千里镜看了看城头灰头土脸的赵志谦,冷笑了一声。
“二爷!叫兄弟们撤了吧,我的老兄弟都死了七八个了,我怎么跟老子交代清楚啊!”
张定国身边的一个带白头巾,着蓝色对襟齐腰镶钉棉甲的汉子急切地说道。
“切,你晓得什么,”张定国又看了看城头,还是又说道:“行了,差不多了,收兵吧!传我命令,所有人整理衣衫、棚帐,刀剑出鞘,准备进城!”
“可……可这城门还在啊?”那汉子疑惑道。
“无需多言,不到半柱香,隘口便是我的了!去吧!”张定国自信道。
“是!”那汉子赶紧退下传令。
“铛铛铛!”张军鸣金收兵,以待时机。贼军顿时如流水般撤了下去。
“贼人退了!贼人退了!”
城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精疲力尽的将士们赶紧扔掉手头的武器,瘫在地上,大口呼气。
城头的赵志谦趁着贼人停下了进攻,急忙按照《武经总要》的法子用称坨称重后将火药装成小袋,又吩咐明兵填装火铳,不要紧张。城头人正是忙碌,忽见西面灯火异明,噪乱声不断,只听得道:
“贼人来了!贼人来啦!”
突闻此语,赵志谦和赵成都恍了神,正欲派人去西门侦察,一布甲的瘦卒浑身刀痕地奔来,倒在地上,嘶哑拜道:
“守备!西城没啦,兄弟们都散了!”
赵志谦与赵成一下子呆住了,停了许久,赵志谦才颤声道:
“张贼在哪?”
“爷爷在此!”
远处火光乍起,一队亮甲白帽黑鞋的人马拥着一个棕袍银甲的小将军疾奔来。城头刚休息下的将士也惊呆了,正朝火光处看,梯下还没撤走的贼兵又趁机跳了上来,迅速结果了十几个家丁,押住了青壮。
赵志谦与赵成还想拼死一搏,转身发现三十多名剩下的将士已被控制了。
赵成暗语赵志谦道:
“公子,您快往城门外跑!我拖住他们”
赵志谦摇摇头道:
“唉!晚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怎么办,怎么办?乞活吗?水浒里一般乞活的都死了,我不能乞活……”赵志谦脑中一片乱麻,“不行,我是守备,他若要杀先杀的就是我,我肯定逃不了的……我死了不足兮,不能连累了这些老百姓!对!我就以保全老百姓的名义来呵斥呵斥他,若他是个英雄,见我是个高官,想来能饶我一命……”赵志谦决定赌一把,遂起了身,自己给自己打气,脑袋一热,扎起裳裙,抬头挺胸,似平日公子走路的姿势,向张定国走去。
未等他走近,张定国左右刀斧手已上前把住他,赵成想阻挡,身后的两个张军卒子点住了他的穴位,他只觉得两腿发软,走不动。赵志谦想要挣脱,却丝毫无用,就大声吼了起来道:
“张贼!恨不能生啖尔肉!”
张定国只是走了上前,笑道:“你就是这儿的守备?”
赵志谦呼了一声道:“是!唉,枉为天子门生!今日兵败于此,呸!”
“哦,想来是个读书人?”张定国有些惊讶,听出了他有功名在身又问道:
“哟!小子,还是个会墨的?!“
“哼!苦我读书十年,今日栽在你这厮手里,要杀要剐凭你!”赵志谦头皮发麻,硬着气道。
张定国突然恶狠狠盯了盯他,赵忘谦顿时汗大如豆,嘴皮发颤起来,他只能咬住嘴唇强忍着。
张定国拍了拍手,笑了一声,道:
“好!那爷爷成全你,你还有什么遗言?“
赵志谦本欲赌一把,自己身为守备,丧了城亦免不了一死,若能仿效杨再兴一样显壮硬气,赚得贼兵不杀他。他就再想办法溜走,不过城破得太快,他也未料道到,根本未来得及准备受死,也没想过守不住,就被张定国一夜破了城。他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想死,但他也是晓得的,这伙人杀人不眨眼,只怪自己年轻,把打仗当儿戏,自己被抓住了,难免一死。他不禁悲从中来,仰望高天长叹了一声道:
“百年大计溃于一旦啊!”
紧接着跪了下来,拜道:
“我死不足惜,只望大王能放过这一城百姓,城中青壮本就少,他们一把年纪还要朝朝廷缴税,他们都是耄耋之人了,同我父母一般,大王若能饶过他们,志谦死又何妨?”
说罢,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受死。
身边的赵成看的心急,甩开膀子挣扎大喝道:“公子!公子!”
被押住的青壮亦道:
“守备!”争先想上前护住赵志谦。但心有余力不足。
赵志谦此刻脑中忽然尽是这五六年在明朝生活的点点滴滴,自己那便宜老爹,十里秦淮的繁华和改变积贫积弱近代史的理想,还有,青衣……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张定国见他这样子,大笑道:
“把这些兵都给我绑了,这个官儿送到这城中公堂上,本爷要亲自审问他!”张军兵卒点头应诺,这才收住了刀。
闭眼许久,都未有疼痛,赵志谦赶紧睁开眼睛,见张军士卒已经收了武器。“成了!”赵志谦心想,一下子豁然如释重负,浑身疲软地被押到了刑堂。而陈方蕊和一众大户也在一夜之间被张定国的人捕获。
这一夜,整个隘口一片死寂,大街上除了张军人马匆忙的步伐声和通明的火把,廖无人烟。无论是在家躲着的老百姓还是被抓了的官绅大户们都耷拉着头,默默数着时辰,漫无目的地等着天亮,好像在等待死亡来临。
但张定国并不同传闻和史书上记载的土匪一样屠城抢粮、钱,而是像水浒英雄一样,除了大户被抓,一间家房都没被打开过,甚至,张军士兵看着民宅就躲开。
至第二日白天,张定国从刑房提出赵志谦到了公堂上,为其解了绳,象征性地作了一辑。赵志谦赶紧回了一揖问:
“将军何以为之?”赵志谦抬头明眼看了看张定国,这少年将军肤黄脸削,一弯浓眉横亘在明星似的眼眸上,一抹八字胡还是嫩黑却也看的人自然生敬,可谓英气。完全不同于他之前所了解的和所见到的强盗、巨寇。这使得赵志谦对他竟有了些许好感。
张定国让其坐了下来,喝了口泡茶道:
“这城中诸多贵胄为逃一死苟命,一见本爷就下跪求饶,生怕我动了他一下。唯先生在生死之余,为城中百姓请命,此乃先生之高义也。”
赵志谦吃了一惊,立刻合拳作揖道,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正襟危坐,道:
“吾乃天子门生,享国家饲养,当为国事死。你不杀我,我不会有什么感谢之情,但你不杀我,放了这一城生灵,也的确是为你而利。”
张定国闻言皱了皱眉头,微笑着问:
“哦先生可是有何教定国?”
赵志谦本以为自己卖关子,张定国会有所顾虑,可这张定国对自己竟然如此敬重,便起了身,将昨夜卧席思索的一席话语及张定国道:
“将军智勇超乎常人,区区二百余人便破了我这五百人的城,学生自愧不。然尔军起于草莽,流窜于数省之内,之所以横扫两广望风披靡,乃尔军行踪不定,以动养兵之策。此又是利用官军上下不齐心,各省巡抚左右制肘,方使尔军得以保全,官军不能合围也。”
张定国眉头一皱,点了点头。
“据学生所晓,杨阁部正举大兵的围剿,数征粮米于江南,必大动干戈。尔兵新丧本就是溃兵,若此时屠我一城,则两广四方批难,誓死抵抗。假若阁部集军重创尔,而尔等声名己损,将依附何人?”
“先生所言甚是,为之奈何?”张定国问。
“不若开诚布公,收剿钱财即可,开仓赈济灾民,刚可得人心。”赵志谦缓声道。
张定国盯着赵志谦,起身道:
“先生所舍俱实矣,定国虑此久矣,自谷城起兵征战岁余。同是义军,老百姓对李自成是星夜盼望其来,对我军却是誓死抵抗.我与大哥几位贤弟也是深知其因,却又无奈何。大王喜杀,我等无力阻挡啊。”语罢,背手踱起了步。过了会儿又转身问道
“先生可教定国?”
赵志谦思索了片刻:“窃闻汉高祖入关中,与民休息,约法之章,故秦人心皆向汉,汉方能敌强楚。将军果苦欲成大事,当法汉高祖皇帝,不过吾观贵军部行事,不过流寇,一时间难以变革,吾不过一介书生,若要成大事,还请将军当另寻他路也。”赵志谦话一出口,又立刻收住了嘴,这挑拔关系的话,对于张定国这聪明人肯定不管用,自己口无遮拦了。
果然张定国顿时瞪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思付许久又道:
“定国今日于这野岭荒村得遇先生真乃天赐。先生明眼远略,不知能与定国共举大事否?”
此话一出,赵志谦大汗直冒,他晓得最后是李自成攻陷了北都,但清兵又统一了天下,这帮人可能终还是要么投降,要么被干掉。不仅自己的家人难保,也再无脸面见江南诸生,且四处流蹿与死何异?又想这张定国乃通情达理之人,若自己不从,应该也无事。遂拜道:
“学生才疏学浅,不堪大任且上有六句父亲,连襟子妹无数,望将军成全。”又拜倒央求,定国见状,又多次请求,俱被赵志谦拒绝。无可奈何道:
“定国甚知先生之念,不过念我军乃败军之将,不愿与我等颠沛流离罢了。也罢,若定国来日占了这两广八府三十二郡,先生能与我一匡天下否?”
“明朝气数将亡,已是行将就木,”赵志谦边说边注意张定国的表情,见他很开心,接着又说“若将军真能解民倒悬,志谦又何惜一身。只是圣人云,躬亲不能抚养,乃是大罪,如今孝事未尽不能远行,恕学生斗胆!”便要再拜,张定国一把托住他,扶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