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北周军制,凡遇征伐,皇帝可任命一二大将为行军总管,全权负责率军征战之事,待战事结束后其行军总管一职自行免除,所率兵马也须返回原地驻扎。
因此,宇文邕在洛阳举行的庆功宴罢即传诏撤免王轨的行军总管一职,实际上不算是什么处分。不过,王轨率领的本是驻扎在河洛一带的府军,宇文邕却命这支兵马仍驻留在淮北的徐州,改归徐州总管梁士彦节制,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至少,从这道诏书中,北周的朝臣们可以揣测出皇帝不会再任用王轨为征南的主将了。
俗语有云:言入六耳,难以称密。王轨竟然在不下数十位朝臣参与的庆功宴上公然向皇帝指称太子无德无能,难当大任,事后仅仅被排除在了征南主将人选之外,免除了行军总管的临时职务,难免有人会据此推断出他的话还是引起了宇文邕相当重视的。自然有亲近太子宇文员的朝中大臣暗地里将洛阳庆功宴上发生的事向宇文员作了禀报,并提醒他小心提防。
前番宇文邕在东征伐齐途中突然返回关中,迅速平息原卫王宇文直图谋发动的叛乱,并诛除了宇文直之后,曾和宇文直有暗中勾连的宇文员着实心惊胆战了一阵子,唯恐父亲命人查探出宇文直发起叛乱背后的隐情,会废黜了自己,于是,他一面继续称病不出,倍加小心地安守本分,绝计不干预任何朝务,一面授意郑译、刘访两位心腹谋士秘密处置了他派去与宇文直联络的几名宫僚、侍女,销脏匿迹,终日只呆在东宫之中,着实过了一段韬光养晦的日子。
尔今宇文员的“病体”才有所好转,也能在宇文邕离京出巡期间担当起留镇长安的重任了,却不料又出了王轨“拈髯醉谏”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叫他心生余悸,坐立不安呢?
特别是,宇文员随后又接连收到不止一位亲近朝臣的密报,得知父亲宇文邕在从洛阳返回长安的途中,曾经将伴驾东巡的朝臣们一个不落地招至自己的辇车上,当面询问了解太子入主东宫以来的诸种表现,大有听信了王轨之言,重新考虑储君人选之势,更令他如坐针毡,如临深渊,惶惶不可终日。
在宇文邕返抵长安前的几天时间里,除了对向父皇指称他无德无能,难堪大任的王轨切齿痛恨,必欲除之而后快之外,宇文员心里也曾动过趁父亲尚未返回长安,突然发动兵变,强逼宇文邕禅位给自己的念头。可随即,他又否决了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长安还驻扎有数万隶属于王轨统辖的精锐禁军,即便是对像齐王宇文宪、赵王宇文招这样的手握实权的王公重臣,宇文员也没有一点把握去说服他们做出背叛父亲的事,仅凭东宫两率不足一万人的亲兵卫队,要想一举攻占长安,逼父亲退位,无异于痴人说梦,势比登天。
既然尚不具备发动兵变,强逼父亲退位的实力和条件,宇文员只得做起了最坏的打算:倘若被父亲查知了自己曾暗中与宇文直勾连,欲谋发动叛乱的真相,不可避免地要面临被废黜,甚至被诛杀的命运,那么他可不可以提前逃离长安,另行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呢?
宇文员枯坐东宫殿内,抱着脑袋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一个人:时任秦州总管的杞公宇文亮。
宇文亮早在晋公宇文护把持朝政期间就颇受其亲信和重用,与齐王宇文宪都被视作宇文护一党中人。可在宇文护被宇文邕、宇文直兄弟合力诛除之后,宇文亮的表现却与进退皆能泰然处之的宇文宪大相径庭,一心急于洗脱宇文护同党的痕迹,不仅在未得朝廷明诏准许的情况下擅自带兵平息了纪王宇文康发动的叛乱,更是在随同宇文邕东征伐齐期间表现得格外积极,为此也受到了宇文邕的赏识和信任,于伐齐之后仍任命其为秦州总管,进位柱国,负责把守关中西大门,麾下率有五万精锐府军,具备割据一方的实力。
宇文亮之所以能被太子宇文员在危难关头想起,可以当做他避祸投奔的对象,其实还在于当他的亲叔叔卫王宇文直最初与他秘密联络,欲发动兵变,扶他上位时,就曾向他透露过,必要时可以引宇文亮为外援,令其率军返攻长安,扶保他登上皇位。
尽管宇文员对宇文直手中究竟握有宇文亮的什么把柄不甚了了,但凭当时宇文直言语当中流露出的笃定态度不难推测出,宇文亮并不是真心效忠于宇文邕,并且他和宇文直之间先前多半就曾有过类似的谋划。
然而,当宇文员心中打定了主意,派人去将心腹谋士郑译召进宫来,欲派他前往秦州联络杞公宇文亮密谋割据之事时,却遭到了郑译的坚决反对。
“殿下稍安勿躁,切莫因一时传言自乱阵脚,犯下大错,日后追悔不及呀!”郑译比宇文员年长约十一二岁,生得白净面皮,柳眉风目,颇有几分女相,听罢宇文员的打算,摇头蹙眉地劝阻道。
“本宫只是要你去试探试探宇文亮的态度,以防不测,并没打算立即前往秦州,你急什么?”两年前,宇文员奉旨西巡时,曾上了吐谷浑使臣的当,就在凉州刺史府的议事厅上与吐谷浑进献的歌舞伎聚众淫乱,大失国体,若非事后采纳郑译建言,及时将十几名西域舞女分送给了当地将士做为犒劳,险些给自己招来大祸,因此,自那以后,宇文员对郑译可谓是言听计从,分外看重,此时既听他坚决反对串通宇文亮割据自立一事,内心也不禁动摇起来,耷拉着脸向郑译解释道。
“下官近日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并且以为这些传闻多半属实。目下虽不能根据这些传闻断定圣上将行废立之事,但圣上对殿下您已起了疑心,这一点大约是毋庸置疑的了。故而下官主张,殿下如今虽不必反应过度,贸然犯险,也不可坐而待毙,无所作为。”郑译似乎看穿了宇文员内心的惶恐不安与不知所措,索性直言指出其目下面临的困境,并趁势建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