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村没有专门的坟场,南面的一个小山坡就是村民们埋葬亲人的地方,几百年下来整整多半面山坡都竖着错落有致的墓碑,这些墓碑大多数是石头的,也有些是木头的,虽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却不见有什么破损,就连那些绝了后或是子孙们搬出了柳树村的坟冢也立着完好的牌子,那是因为村民们每年都会进行修葺,民风淳朴的柳树村人显然是连别人的坟也一并看管着。
李棒槌跪在郝村长的尸体旁边,用手慢慢的帮老人整理着散乱的头发,抚平褶皱的衣襟,这个老人为着村里操心了多半辈子,一生受人敬重,老来却没落得什么好下场。现在老人已经去了,自己要让他干干净净的走,起码到了地下也要讲究个体面,不能再让他被下面那些小鬼儿们欺负。
此刻没有那个花驴姑娘在场,孟依然也不必再装模作样,他放下了刻好的石碑,拍拍李棒槌的肩膀道:“葬了吧,早些让老人家入土为安。”说罢朝两边的劲装大汉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动手。
李棒槌让到一边,看着两个汉子一人抬头一人抬脚,缓缓把刘仁的尸体放进了挖好的大坑中,又过来抬郝村长的尸身。老人的尸体刚刚离地三寸左右,从他怀里突然掉出来两锭白花花的银子,落地后滚了几滚,正停在老贾的旁边,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人二目的光。
老贾自从刘仁死后,就一直有些痴呆,谁跟他说话都不理不睬的,直到孟依然等人抬着刘仁和老郝的尸体去山坡埋葬,才呆呆的跟着,依然是一句话不说,两个眼睛无神的注视着地面。此时两锭银子滚到他的面前,那白晃晃的光线照的他双眼一阵阵发晕,但是老贾的头脑却蓦地清楚起来。
他突然蹲下身,双手像铲子一样从地上抢起那两锭银子,动作失准的情况下竟然从地上带起了一片土灰。看着手上的银子,老贾认出那是少爷最后给郝村长的,还是自己亲自替老郝塞在了怀里,此刻银子又回到了自己手中,那两个人却已经躺在了旁边的坑里。
老贾脸上的肌肉开始有了变化,先是从眼角、嘴角开始抽动,继而腮上、鼻翼、额头……整个脸上的肌肉仿佛抽筋似的抖动个不停,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从他那干涸的皱纹里滑过,落在地上溅起点点尘烟。突然,老贾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捧着银子的手缩在胸腹之间,仰起头来冲着上面那片湛蓝的天空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哭。
李棒槌见状想要过去扶他,却被孟依然拦住了,孟依然沉着脸,缓缓摇了摇头道:“你别管,让他哭吧,再哭不出来,恐怕过两天就又是一条人命。”李棒槌闻言,再看看老贾现在的样子,抿了抿嘴,一声不吭的退到了孟依然身后。
老贾这一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到最后声音已经嘶哑,眼泪也已经流干,他只是对着天空张大着嘴巴,发出嘎巴嘎巴的抽气声,放佛在与上天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对话。各种念头在他心里一闪即过,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一个念头却是异常的清晰,他老贾这辈子与人为善,从来没起过坏心,现在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孟依然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他身上逐渐散发出的寒意,却让李棒槌和孟家的那些大汉在不知不觉间退的越来越远,等他们看到孟依然突然走上前伸手拿过了老贾捧在手心的银子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离着那个少年足足十丈的距离!
老贾突然感觉手中一空,顿时愤怒的转过头来看着孟依然,却听到少年似冰面般平静冷冽的声音道:“给我讲讲,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不要漏过一点细节。”
少年的声音冰冷,少年的面容冰冷,但老贾却从他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决。没有笑容,没有安慰,老贾不需要这些,他明白,孟依然也明白。他现在需要的是勇气,复仇的勇气,活下去的勇气,面对刘神医的勇气……只有少年眼中的坚决能够给他勇气!
老贾觉得浑身都在慢慢的苏醒!
“社社吧,咋回子事咧?”孟依然盘腿坐在老郝家的炕上,斜眼看着站在面前的花驴姑娘,一副欠揍的模样。
安葬了老郝和刘仁,又听老贾细细讲述了前因后果,太阳早已经落了山。孟依然安排车队在外面倚着山势扎营,自己和老贾又回了郝家,刚刚坐到炕上就看到花驴姑娘和孟天戈一起进了门。
花驴姑娘和孟天戈原本也想去埋葬郝村长,但是却被孟依然安排去分头打听消息。孟天戈一直唯表哥之命是从,乖乖的带着几个人去了村西。花驴姑娘却是想要反抗一下,没想到刚刚说了一句,孟依然就一撇嘴,来了句“咋?饿社腻这娃咋这么不听话捏,饿们这队里可留不下咧。”花驴姑娘立刻败退。
此刻看到孟依然老神在在的盘在炕上,简直把自己当成了跑腿的小伙计,花驴姑娘牙痒痒的哼了一声,却是不说话。孟天戈接过表哥的话茬,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不过这些事情跟老贾告诉孟依然的差不了多少。
孟依然看看花驴姑娘高高翘起的下巴,撇撇嘴道:“要不咋说女娃不中用捏,连个屁都放不出一个!”
花驴姑娘明知道这小子是在用激将法,却愣是被他那副表情气的压不住火,冷哼道:“这些消息有什么用,事情在那明摆着呢,知道了来龙去脉又怎么样,能找到凶手吗,能给死者报仇吗?”说罢鄙夷的看了孟依然一眼,又是一声冷哼道:“本姑娘今天下午去了村东,查看了那伙儿山贼的去向,他们一共十个人,押着六辆大车,还骑着一匹马,顺着东边的小路往接天峰去了……”
孟天戈被花驴姑娘的一席话臊了个大红脸,本来他还觉得自己干的不错,没想到却被人家说的一钱不值。孟依然笑看着花驴姑娘,等她说完才慢慢的道:“嗯,去接天峰咧,饿社从这达(这里)往雾达(那里)有十几个岔道,你娃知道是哪个道不?”
“呃……”花驴姑娘没想到被孟依然一句话就问住了要害,从柳树村到接天峰足足要走一天半,路上要翻两道山梁,其间各种岔道小路都可以到达,自己哪知道对方走的是哪条?
孟依然继续道:“前面社咧,那是摩天寨地,都知道是往接天峰去,腻晓得这个有啥用?”他漫不经心的把腿放松,敲了敲炕上的小桌道:“再社咧,哪个告诉腻饿们要伸手?”
此言一出,孟天戈和花驴姑娘都愣了,孟天戈自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正义感就爆棚起来,就等着表哥一声令下去把王六等人抓来给村民们除害,他小小的脑袋里甚至想好了接受村民们的感谢时要说些什么。没想到表哥一开口就是袖手旁观!这怎么可以!
孟天戈愤怒了,身为自己偶像的表哥怎么可以这么没有担当,这么缺乏正义感,他这么做对得起自己的信任吗!对得起大伯的厚望吗!对得起御兽峰的光荣传统吗!对得起镇上姑娘们的一腔柔情吗!孟天戈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了,自从遇到了身边这个花驴姑娘,表哥就变得怪怪的,现在自己要拨乱反正!
“表……”
“表什么表?”孟依然眼一瞪,打断表弟的话道:“饿们揍是经商路过,人可是摩天寨地,饿们拿什么跟人拼?早早地歇哈,明个早早上路!”
嘭!
内屋的门重重的关上了,花驴姑娘一个人站在门口,有些发愣,自己是一个姑娘家,就算没有露出本来面目,可是这样子也不算丑吧?!这混蛋怎么就这么没有怜香惜玉的心,竟然让都不让就跟他表弟占了里屋?
现在车队的人在外面扎营,里屋又被孟依然兄弟占了,堂屋里除了那张破桌子连个躺人的地方都没有,难道自己要睡在地上?想起自己前后足足给了那混蛋六十多两银子,花驴姑娘狠狠的踢起一脚,仿佛在踢某人的某处,却被腿风带起的尘土呛得一阵咳嗽,嘴里又是低低的骂了一声“混蛋!”转身向老郝住的那间破房走去。
夜静无声,浓墨般的黑色不知何时涌满了天地,连月亮都被天空中的密云遮住了光芒。持续了几天的闷热使得蝉声、蛙声在山野树梢间不停的响着,间或传来几声猫头鹰咕咕的叫声。被折腾了一天的柳树村彻底陷入了寂静,连村里人沉重的鼾声都在这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比平常低了很多。
郝家大屋里已经再看不到昔日熟悉的身影,如今两间卧房迎来了孟家兄弟和花驴姑娘。夜色最浓时孟依然的眼睛突然睁开,静静的听了一会儿,他终于确定花驴姑娘已经离开了那个房间。
云飘过,月光重新透了出来,郝家大屋中只剩下孟天戈四仰八叉的占着大床,呼呼的睡着,不时抿一下嘴角流出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