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过来,全镇见不到一辆机动车,牛倒是见到好几头,人口看起来也极稀少。刚才司机说,这里的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留下妇女儿童和老人,守在破旧的青瓦白墙陕南民居里。他还说葛水村委会离这里不太近,得自己在路上拦个车什么的给捎过去,那都是山疙瘩里面,光靠走,肯定不行,天一黑,就更麻烦了。我下车扭头问他,葛水村到底离这儿有多远?车已经开走了,隐约传来司机的声音,好像说的是三十公里。
我不想走了,事实上走也没用,三十公里,你让我走到何时,都是山路,天一黑,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脚下一不留神,就彻底捐躯给安康的大山大川了。
我想等一小时,等不到车,就到镇政府里面去要求他们找辆车送我过去,那时书生气重,总觉得吧,人民的政府为人民,我也是过去为人民支教的,怎么也得把我送到葛水村去。
运气好,等不到半小时,就听到前面传来汽车马达的声音,我一下跳起,拎着行李跑到路口,看到一台蓝色的五十铃货柜车拖着屁股后的尘土飞扬跋扈而来。
顾不了那么多,我直接站到路中央,大张双臂不停挥舞,除非从我身上碾过,否则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磨到司机把我带去葛水村,估计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里,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怎么了?”
司机从车里伸出脑袋来,问道。
“师傅,我到葛水村支教的,听说到那儿有三十公里路,你看帮帮忙,把我拉过去,油费多少我给,先谢了。”
打定主意,他要不答应,我就不让路,再不行就挂在货柜后面,总之就得拉我过去。
那司机白白净净,戴黑框眼镜,不像开卡车的。他不知怎么处理,扭头看副驾驶位上的人,一个年纪稍长,文质彬彬有点秃顶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竟也像拿不定主意一样,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转身和后面的人低声商量着。
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五座的车,后面还坐了两个人。
嘀咕一会儿后,那中年人伸出手挥了挥,喊道:
“上车吧。”
出门遇贵人,大喜之下,我没多想跳上车,跟着他们走了。
车里除我外,共四人,看起来都挺慈眉善目,寒暄一通,知道司机叫小陈,喊我上车的中年人他们叫他老蒋,后面两位一口标准普通话,穿普通西裤衬衣,却掩盖不住卓尔不凡的气质,很像学者,或者像教堂的神甫。一个姓陆,一个姓李。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就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外科医生。
“几位也是到葛水村?”
“是的,正好我们同路。”
老蒋回答道。陆、李两位一直闭着眼睛靠着椅背休息,没吭声。
“我从广州过来,去那边支教。你们呢?”
老蒋咳了一声,说道:
“我们是县里皮影戏团的,葛水村邀请我们过去演出。”
“皮影戏?”
“嗯,皮影戏。”
有意思,几年前在广东汕头见过村庄里拜大神,搭个戏台,几个木偶在布后面演戏,还有潮剧唱腔做配音。当时不甚了解,就是看着新鲜。
眼下来陕南,除了支教,还要多了解当地风俗,回去进修做学问才有第一手资料。
“蒋老师,给我讲讲这皮影戏吧。”
直奔主题,这三十公里路程,他们也得有话题打发时间。
老蒋停了一下,才解释道:
“这皮影戏,老百姓也叫灯影戏,通常在灯光照射下用兽皮刻制的人物隔亮布演戏,所以叫皮影。这是民粹了,你们年青一代基本不了解。传说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得病去世,武帝终日茶饭不思,连朝也不上了。有个大臣,叫李少翁,他有一天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在地上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到晚上时,围上方帷,点上灯,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完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从此皮影戏流传开了。这是从陕西发源出来的真正国粹,全世界都有流传,不像京剧才几百年,皮影戏,上千年了。”
原来皮影戏个中有乾坤,这次能近距离亲身体验到,也是种因缘,得把过程记录下来,将来作论文时定能用上。我正想着问问他们这次会去待几天,后面的陆先生不耐烦道:
“别说话了,大家休息休息,小陈继续开你的车,到了吱一声。”
我只好合上嘴巴,靠着椅背,在卡车的摇晃下,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小陈推醒,头疼欲裂,像被钢针穿过,眯了一会儿才敢睁眼,看到车停在一个院子里。
眼前的房子是就地取材而建的石板房,以石块垒墙,石板盖顶,真正陕南特色的民居,门上悬有一匾,上书“葛水村村委会”。
颠簸一路,终于到了。
院子里围满来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一个瘦小黝黑的老汉,扎个包包头,着粽袜,互搓双掌嘿嘿笑着就上来握手,那手粗糙、有力。
“欢迎欢迎,这一辆车来了两拨客人,”转身给后面的人介绍,“这是省里派来教娃子们的刘老师,这是县上请来的灯影戏团给咱唱戏来了,镇上给出的钱,奖励咱们的。”
不知道“奖励”指的是我还是戏团。
老汉自我介绍是村长,说完指挥村民上车帮忙卸下那些装在货柜里的戏团器材,老蒋把他挡住不让去,说是精密仪器,还是他们自己来卸安全点。
村长嘿嘿一笑说“是是是”,那大伙儿一起到屋里歇脚喝水,晚上吃顿好的,接风洗尘。
吃饭的时候,头更疼了,伴有发烧,可能是中暑。
村委会的人情绪很高,摆下一桌他们能筹备出来的最好的饭菜,当中一大盆洋芋和酸菜的混合物,他们管这叫洋芋糊汤。
每人面前摆个碗,本以为是装米饭的,哪知村长拿出个酒坛,给每个碗都满上,笑容满面道: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这洋芋糊汤是一宝,老百姓都说‘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就是这个意思,糊汤得趁热吃,稀里呼噜下肚,舒服。还有这酒,村里自酿的包谷酒,入口软,不上头,最适合你们文化人,来,尝尝。”
糊汤名不虚传,有点酸,很开胃。酒也不错,进嘴溜喉。
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陆、李两位的脸一下拉长,又一下变扁,眼冒金星,头像要炸开,这暑中得不轻。
我扶着桌沿站起来,向村长表示抱歉,什么都吃不下,只想找个地方休息。
村长招呼两个村民很快收拾好隔壁房间,他说村里最好的建筑就是村委会,除了日常开会这间,隔壁还空了两间屋子,一大一笑,小的给我住,大的给皮影戏团的人。
他们给我熬了碗姜汤喝下,我在迷糊中,出了身汗,睡去。
脸皮!
那张脸皮在天上飞来飞去,哈哈大笑。
它竟朝我狞笑,在头顶盘旋,突然如渔网般罩下,我想逃,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喉咙咯咯响,鲜红淌血的人皮慢慢逼近、逼近
我淋漓大汗,从噩梦中惊醒。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无声无息,像死去的世界。
口很渴,想找水喝,摸索着起床,尽管有屋外透入的微弱月光,还是找不到头顶灯泡的开关,我只好把门打开,到隔壁讨碗水。
隔壁没人,一样黑灯瞎火。
看来我这一觉睡得够长的,村长还有皮影戏团的人,都散了。
心里比较踌躇,在想是不是回去继续睡觉,等天亮再说,这时,耳边隐约地传来不可捉摸的声音。
像黑夜里的一片柳絮飘过,看见,下一秒就找不到了,风吹来,那柳絮飘起,又出现,伸手去捕捉,融入夜色里,寻不着
咿咿呀呀,像在唱曲,又或是,哭丧。
这世上,只有中国人才能将丧事的宗教仪式与戏曲完全结合,可能,戏曲本身就是宗教的产物。
谁在唱?谁的腔调?
隔壁大间里空无一人,莫非,他们已搭台唱起皮影戏?
推开院子大门,月朗星稀,山坡上散落的房子以小瓦两坡房为主,房架很高,内无星点光亮。
不远处,微弱有光,似有人影走动,吹拉之声应是从那里发出的,皮影戏可不能错过,村长肯定也在那里,正好与他沟通明日上课的事宜。
路不好走,我循声而去,摸索很久,才走到跟前。
这是在干什么呢?
山坡上相对平整的一块晒谷场上,端坐着男女老幼近百号人,对面起一戏台,上挂一平方米左右的白布,笔挺透亮,白布后影影绰绰,一个骑马小人的影像在白布做的屏幕上来回跳动,伴随着台后抑扬顿挫的配音:
“黄煞大帅秦叔宝,黑煞天蓬尉迟恭,青龙降在渑池县,白虎投唐在燕山”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皮影戏《罗成显魂》的片段。
这里是在演皮影戏吗?
百号人,如挺尸般呆坐,没有反应,面无表情,被点了穴一样,在漆黑中席地而坐,连眼珠子都不曾动弹一下,村长,也在其中,对我视而不见。
我悄悄转到后台,看见老蒋双手翻飞,用五根竹棍操控个十厘米高的骑马小人木偶紧贴白布来回跳跃走动,旁边的李先生挺直腰板微闭双目唱着配音,手拉二胡,脚下制动锣鼓。
二人神情肃穆,眼不斜视,脸上表情恭敬、虔诚。
我又转到外面,这偌大的晒谷场,凄风阵阵,诡异莫名,灯暗阴晦,如阿鼻地狱百鬼集会,恐怖绝伦。
很不舒服。
说不上来是头疼未消还是心中害怕,看不到十分钟,我就凭借记忆自己摸回村委会宿舍了,还好,就一条稍平整的土路,不致迷失。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像被抽走三魂七魄的活死人般。躺在床上时,眼前总跳跃着那个木偶小人
昏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