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像针密密匝匝地扎进明轩然心里。
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初竹,他想拜师,初竹的脸上似乎也写着这三个字。
他不配。
怎么初竹对其他人一副能说会道的模样,在他面前像是触了大霉头,退避三舍。
“哪里不配。”明轩然盯着她,笑得像个一心只好玩的傻子,虽说他是伤心,可连手都没颤抖一下。
初竹答非所问,她现在同样是不好受,怕是再待着也要给气到了,她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当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明轩然费力地站起来,忍着后背刺骨的伤痛,纯白的中衣都渗出了血,绽开了一大朵殷红的花。他只是站立着看了那人依旧冰冷的脸庞,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可她却连睫毛都没颤。
“你告诉我,哪里不配,我改行不行?”
他将手撑在初竹背后的桌边,她整个人都被围着了,就像个小囚笼,插翅难飞。
初竹轻微地蹙眉,这房间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明轩然略显粗重的鼻音,一听就是发烧了,他依旧不折不挠地问道:“你能说吗?你说,我改。”
初竹丝毫不急,她看着明轩然布满血丝的双眼,也看见了他热到发红的脸,她权当无视,笑道:“改给我看?你能改吗?你改得了吗?”
明轩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角那根筋一直在突突地跳着,他嘴唇在不可遏制地颤抖,吼道:“我怎么改不了!你说了我就改不行吗?几年前你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招人烦!一点长进都没有的人其实是你!”
“是!我就是招人烦!”初竹猛地推开他,想着他受了伤才没能一脚给他踹上去,她扶着桌子让自己不摔倒,“我招烦招到你面前是我活该!我咎由自取!我自作自受!你们一个个都恨我都要我去死了才好吗!”
她把一时的怒火委屈都给吼了出来,脱力地跪坐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呜咽着,紧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
明轩然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像是看傻了,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肩膀在耸动的人,竟是一时心疼和不忍了。
“对不......”
他听见有人着急地跑了进来,估摸着也知道了,他眼里还带着未褪去的愧疚瞥见那人。
叶衍一心奔向坐在地上的初竹,他摸到初竹手背上一片冰冷,他伸手把初竹紧咬的唇分开,低着声音语气近乎哀求:“师父,别伤到自己了。”
明轩然见状便落寞地收回手,看着那两人,从里到外都是孤寂落寞的。
初竹唇上已然是深深浅浅的牙印了,过重的甚至咬破皮淌着血珠。
叶衍这时才抬头看着明轩然,两个大男人气场十足,比起气势来谁都不让谁,光是看叶衍手背上隐隐发怒的青筋就能看出他多生气。
浑然不知二人针锋相对的初竹从一片湿润之中抬起头,眼神却一直盯着手心积蓄的泪水,眼睛周围都红得烧人。
叶衍见她想要起身,便伸手扶着她。
哪知初竹一把推开他,即使是哭到腿软无力,她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她。
初竹哭得都有些不敢发声,她缓缓地撑着身子走出去,叶衍听到她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道:“别跟着。”
他蹙眉看着初竹越走越远,手还保持着想要去扶她的动作,心内的无力让他感到一阵晕眩,许久未合眼,靠着房柱才没有倒下去。
明轩然看着他乏力的背影,也笑不出来,提醒道:“你再不追上去,就追不到了。”
“你说了什么?”叶衍沉声道,初竹不喜他莽撞行事,他就像压抑着怒火的野兽,随时都要扑上去咬一口。
明轩然长叹一口气,他也没想到初竹会失控,竟然是掉了泪,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道:“我在想,她当初怎么会收了你。”
叶衍听着他又是要说些不知深浅的话,看着那已经离去许久的背影跟着走了去。
他怎么会认为是明轩然的错,错在他,他却还在想着怎样逃脱才好。
混账东西。
“当年,是明子宕害了我母亲。”
叶衍脚步一顿,但只片刻便离开了。
还好初竹现在走不到多远,叶衍小跑几步便又看见了她,他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然可就真像明轩然说的那样,追不到了。
“师父......”
初竹一闭上眼睛便就酸痛,凉风一吹同样是很酸涩得很,她沉默伸手阻隔那风。也没看见身后那人忏悔的目光以及停滞在空中的手。
“我错了。”叶衍侧身挡在她面前,既挡到风也能让她停下好好听他认错,他正想要揉初竹那红肿的眼睛,她便自然地绕过他走了。
熟练得可怕,像是在心内练习了上千遍。
叶衍抿着唇跟上去,只敢默默跟在她身后低声道:“我不该吼师父,我当时说话没过脑子,师父......”他说一句都要偷偷看初竹的反应,尽管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师父,我吼你是我不对,但是你也不能拿你的安危去拼,你...别恨我。”
初竹眼睛都不疼了,却听见他半天也只鼓捣出这一句,她轻咳几声,面不改色道:“不敢。”
叶衍欣喜地听她说着,笑着问道:“什么?”
“我不敢生气。”她瞥见叶衍面带笑意,竟觉得几分烦躁。
初竹这话无疑是在暗中埋怨叶衍,他的笑瞬间就化为乌有了,他看着初竹双目无神,不忍地把她抱住。初竹没反抗也没回抱他,任由他像抱着个木偶。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吼你了,我不大气,我太害怕失去你了,”叶衍用身体挡住本就不凉的风,手搁在初竹后脑勺处,“我自私,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水深的地方,若不能护你周全,我便彻底无用了。”
初竹认命般的闭上眼,她强忍住又要流下的泪,低声道:“叶衍,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吼我,我却不会还口的人。”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换成其他人,她最多可以做到置之不理,心头只会泛起阵阵涟漪。可她竟会怕一还口就被叶衍给抛下了,只敢默默地在心里审视自己千万遍,哪里做得不好需要改正。渐渐地,变得不像那个原本的“初竹”了。
司马迟明还在时她可以随意宣泄情绪,有司马俨时她可以被护着不受别人欺负,可唯独就是叶衍在时,她就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鸟,寒风洗礼却不敢有半点逃跑的迹象。
叶衍猛然想起与初竹再相见之时,原来不是她变了,而是她一直在迁就。在隐忍她的情绪反而要来迁就自己的无理取闹,她哪里变了,她还是那个初竹。
他怎么能这么傻,口口声声唤着她师父,心里百般念着她的好,却不曾真正走进过她内心世界。
他在心里各种辱骂着自己,后悔莫及。
叶衍甚至不敢用力地抱着她,生怕弄疼了。
“为什么...”初竹小心地揪着他的一点衣服,语气里干净的只剩下无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嫌我烦都讨厌我,我怎么了......”
叶衍心也跟着一阵一阵地疼,只顾着不停地安慰道:“你很好,你什么都没做错,没人讨厌你,没有的......”
初竹平静地看着树叶被风吹起又不知落到何处,淡淡地说道:“应该是我让你别恨我才对,我不该和你置气,不该自作主张,不该......”
该怎么让她相信,相信他叶衍对她不是好玩。
“别说了,”叶衍放开初竹,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抬手擦得干净,抬起她下颔迫使她看向自己,“我是认真的,从遇见你那一刻我就认定了你,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你,死缠烂打是别人教我接近你的方式,但留在你身边是我做的决定。”
初竹被泪花濡湿的睫毛颤了颤,她看着叶衍,真诚无比。
他说他是认真的。
叶衍之前虽是喜欢初竹,但从未表露出来,只是藏在心里,也难怪初竹会感到不安了。
比起实际行动,她更希望听到他的口头承诺。
这至少能给她一个安心,但初竹便不同,她只要探探对方是否真心,就可以知道她怎样去对待。
分明能靠行动把他锁在身边,却偏偏只要他一句口头话就可以安心了。
叶衍淡淡地笑着:“我知道你不喜欢太缠绵的话,我便直扣主题了。”他眼里无限温柔缱绻,牵起初竹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我很喜欢你,这一生只认定你,永远都不会弄丢。”
初竹的手在他手里止不住的颤抖,他便更加地握紧了,略显慌乱的眼神,他就这样看着没说话。
初竹长叹一声,低声道:“我起初只是想对你好,直到你离开了,我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恐惧。我想,可能就是某刻起,你叶衍的名字再也无法从我心内抹去了。”
叶衍没想到初竹会说这样的话,低头抿嘴偷笑,初竹又道:“你真是个麻烦。”
风起,吹动着二人的心房。
麻烦,真是麻烦,心如火烧。
“就算是麻烦,我现在不也还在你面前吗?”
初竹总算是笑了,虽然嘴角只是微微往上扬起,还是代表了她那份不甘磨灭的心意。
这样,她心里便有底了。
叶衍拉着初竹往回走,若有所思道:“是明子宕害了允夫人。”
初竹也是知晓了是明轩然说的,原是心里半点不起波澜的,但听叶衍这样说还是有着小半分的愧疚。
她先前,应该是吼了明轩然的。
说了什么来着?
哦,你不配。
若是在她平静时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毕竟那是在心里烦闷愈燥不安之时说出的浑话。她既然与明轩然无冤无仇,这样说话反倒是拉起了两人之间的矛盾。
虽说她也的确与那人不熟,但总比多一个仇人要好。
初竹装作不在意地看着树上被风吹起发出响声的叶子,说道:“我与他无何来往,今日之事的确是我冲突了。”
叶衍歉疚地摩挲着初竹的手,如果不是他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事,这还是他第一次把初竹给惹恼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是一声声地唤着“小竹”。
很明显就是认错的状态了。
初竹感到他手心有些濡湿,饶是她不过多解释也不得不提了一句:“我又没怪你,别我说一句你就自行代入了。”
“我没有,师父从未怪过我,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叶衍扬起下巴很是得意,方才的烦忧便自己化为乌有了。
初竹不解地看着他,风云山这边气候干,她只好时常抿嘴唇,道:“你这是干什么,要说什么就说。”
叶衍低头沉默许久,道:“明轩然既然说允夫人的死与明子宕有关,那他为何不说?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等等,允夫人......死了?他说的?”初竹别过头疑惑地看着他,她可能想到明子宕此人心狠手辣,做事绝不留痕迹。当年允懦家族势力可谓牵扯到整个风云派,无故失踪本就引火上身,若是死了......那明子宕不也会心有余悸吗?
“他没说,但我想多半是死了。”
传闻,虐待女童,罚弟子,赶下山......
风云山这边天黑得早,明明是夕阳时分,现在已经是接近夜幕了,时不时起一阵风都能使人背脊发凉。
初竹双目放空,映着天上的几颗星,问道:“我们刚来风云山时是不是曾看见一座楼阁?”
他们是单独进的风云山,也是在周围好好地观察了几番。初竹说的那座楼阁是风云山最高之地,同样也是一座藏书阁,从古至今,天文地理,世间奇物皆在其中。
但他们若是要去,十之八九会引来大麻烦,那时别说是他们,就连同门弟子都会受到牵连。
他二人实在是不敢冒这一步险棋。
“我觉得......”
叶衍自然地捂住初竹的嘴,没有一点故意的痕迹,阻断了她要说的话,俯身笑道:“太晚了,先回房。”
初竹循着他目光,一个劲地点头。
风云四起,暗潮涌动。
苍穹山这边也并没有多太平。
司马俨用手描摹着竹简上陈旧的字迹,书案上微弱的烛光一闪一闪,随时都要熄灭。
他时而望着外头早已黑去的天,时而看着香炉里升起的烟絮,都能听见自己的叹息。
“掌门,素羽已将今日获胜者名单整理好了,请掌门阅。”
司马俨挥手示意让门外那人进来,他看着素羽与初竹相似的眉眼,无意间问道:“门修何时归?”
素羽继续顺着书案上的东西,面不改色地回道:“回掌门,最快也需得后日了。风云山上封闭消息,就连山下守驻的弟子都不知里面的情况,掌门是在担心夜雪长老?”
司马俨揉揉眉心,他近日的记性可是越发地差了。前些日子丢了一只琉璃镯,本来是打算给初竹庆生的,没想到最后还是给素羽在华璧殿翻找东西时,在一只小匣子里找到的。
他无奈摇摇头道:“罢了,有人在她身边,倒是也能放心不少。”
“掌门,素羽倒有个疑问,不知掌门可否解答?”
司马俨闭上眼,微微地点头。
素羽眼神一下变得锋锐,道:“掌门觉得,叶衍是真心想要保护夜雪长老,还是说他只是想要利用长老来得到什么东西?”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样问会引起司马俨的怀疑,但是她就是觉得叶衍靠近初竹的心思不纯,甚至是不惜出卖感情。
她该怎么让司马俨也相信呢?
司马俨深邃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如同黑夜中看中猎物般,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若真是如此,他想得到什么不重要,到时候的取舍就看小竹自己。”
更别说叶衍要敢动初竹的一分一毫,他必会加倍奉还。
司马俨其实早就觉得素羽对叶衍老是抱有诸多意见,自从他们一行人走后,她便老是若有若无地提起叶衍,每每都是些不太中听的话。可能是素羽与他也算是半个知己好友了,她才敢这样毫无忌惮。
“夜雪长老必会念在往日师徒之情办事,那时她的取舍,倒也就不疑惑了。”素羽撇着嘴坐到一边,手指在书案上画。
司马俨浅笑着抿了一口茶,没答话。
过了许久,他才悠悠说道:“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