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佑为高官云夹了块排骨，蹙眉看着她都有些凹陷的脸颊，轻声道：“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瘦了一大圈。”
高官云浅笑着摇摇头，看着碗里的排骨却提不起食欲来了，但她也还是吃了。
二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高官云也只是吃了那块排骨，夹了些小菜便没有再动筷了。
高官云从怀里拿出那两块玉佩，放了一块在冥佑面前，道：“给你的。”
冥佑拿起玉佩看了看，又看着高官云苍白的脸庞很是心疼，他伸出手，高官云却下意识躲开了他的触碰。
高官云看着他僵住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她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我...不是......那个...”
冥佑见她话也捋不清，便笑道：“无事。”
再次相见，他们都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生出了些间隙，有一条河那样宽。就像高官云不会问冥佑为何那日没有去池边，冥佑也不会问高官云在霜月山经历了什么。高官云也就不会知道冥佑除了那日没有到其余时间便都在池边等上了几个时辰，而冥佑也不会知道高官云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绝望的。
高官云有太多想要和冥佑说的了，但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那她便不说了。
“你......”冥佑收好玉佩，略显迟疑道，“还要不要回魔界？”
高官云早就知道冥佑会问，她看着外面依旧湛蓝的天空，过往的行人匆匆，笑道：“我想留在人界，这里多好啊，有花有树有山有鸟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这里还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人，满眼琳琅，不胜风光。我在魔界生活了十多年，好像也够了吧。”
冥佑看着高官云眼角闪烁的泪光，不自觉自己眼角也有些湿润了，他又再次伸出手揉着高官云的头。
她也没有躲，不知是来不及还是也不想躲了。
“魔界太冷，人间甚暖，你本就不属于魔界，不过是上天不小心把你分在了地狱罢了。”
画面一转，初竹和叶衍便又身处在了郊外，耳边有一道声音：“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不能留在客栈，我趁着冥佑回魔界而离开了客栈，我绝不能让他知道，绝不能。”
是高官云的声音，初竹若有所思道：“她应该就是这时候遇到危险了。”
叶衍自方才在客栈时神情就一直不自在，初竹碰碰他的手臂，道：“你觉得呢？”
“嗯？”叶衍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玉佩，全然没有注意到初竹在说什么。
初竹瞥了一眼他手里那块玉佩，也像是明白了，淡淡道：“无事。”
高官云此时换上了粗布衣裳，看那肚子应该也有八个月左右，她一只手撑在后腰处，另一只手去够着树上高处熟透了的果子。
看上去十分笨拙。
她现在怀孕，自然是不能随意使用魔气。
好不容易摘下了一个，翻过面却是已经被鸟给吃了的。高官云丧气地把它给扔得远远的，摸着肚子宠溺地笑了笑：“我可不能亏待到我的宝贝。”
高官云现在暂居在一位老妇的家里，还好那家人心善，不然可就真不能养活这孩子了，她扶着肚子小心地走了。
突然有人朝她背后刺来一剑，她躲是躲过了，但不小心却动了胎气。之后再躲过了那人的十几剑，等到那人收手后，高官云猛地跌坐在了湿润的地上，大喘着气，痛苦地扶着肚子。
当高官云抬头看向那人时，并没有很惊讶。同样初竹和叶衍也不是很震惊，毕竟他们原先便猜测与殷闻彻有关。
殷闻彻轻启唇齿道：“我就知道你是魔族人。”
“殷掌门？”高官云此时起身不便，她往后退了些，对殷闻彻抱有警戒之心，被身后的长满小刺的野草划破手也没注意。
“我从霜月山上的弟子说你是因为刺杀同门而被赶下霜月山，还听说......”殷闻彻靠近高官云几步，满眼戾气道，“你使用魔气。”
高官云没有狡辩，她道：“所以你要杀我？”
殷闻彻拿起手中的剑在她面前晃了晃。
高官云忍不住将所有埋怨一一说出，红着眼睛质问他：“可我没有想过害任何人，也并没有杀害任何人，为什么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魔族人杀害了宣然！”殷闻彻朝她吼去，“我知道，她不是旧病复发死在路上，而是被你们这些心怀不轨的魔族人被迫坠崖而亡！我发誓，今后再见到一个魔族人，必定手刃。”
高官云在他说话时便忍着剧痛自己站了起来，她直视着殷闻彻道：“但是魔族人也是人，他们也知道爱恨情仇，也知道有恩报恩。你要杀我我不会反抗，毕竟是我破坏约定来到人界，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难道就因为所谓的善恶之分，就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殷闻彻似乎有些动容，他怒视着高官云，兴许是因为看到了她那衣裳下高高鼓起的肚子，连最后一点怒火都消失了。高官云显然是方才动了胎气，站着腿都有些打颤。
他看着她衣裳下那片深色，思量着她也活不久了，宣然从来都不喜血腥，若真是那样做了，她在那边也不会安心吧。
殷闻彻倒是拂袖而去。
高官云立即摔在地上，肚子疼得睁不开眼了，她看到有血渗进了衣裳后顿时就慌了。她绝望且哭喊着：“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什么罪都没有，都是她这个做娘的错。她祈求上天，只要能保她孩子的命，要她死也心甘情愿。
叶衍看得眼睛都红了，拿着玉佩的手在猛烈颤抖着。他猛地抓住初竹的手，紧咬着嘴，似是不忍地双眼赤红地盯着绝望的高官云。
初竹握紧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冥佑赶到时高官云已经近乎昏厥了，他只是听到有人在求救，没想到竟是阔别多月的高官云。
他一眼看见的便是那血，他上前抱起高官云，道：“怎么了？”
高官云颤抖着手指，指向那老妇家所在的方向。冥佑只是看了一眼那肚子，急忙便赶过去了。
场景又一变，高官云躺在粗陋的榻上，旁边躺着一个熟睡着小小的孩子，这就是她的孩子了。
她年纪小，这个孩子本不容易活下来，但她也算是一命换了一命。从另一方面来说，她这个娘其实一点也不好，没能看到他走路，没有教他读书认字，没有亲手为他缝制衣服，但是还好这个孩子出现在了她最低暗的人生里。
若没有这个孩子，她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她决定生下来，是因为每个生命都有资格来看一看这美丽的人界。
她未能看完的人间，就托付给这孩子吧。
屋内没有其他人，高官云握着那孩子的手，虚弱地笑了笑。她开始把自己体内剩余的魔气渡给了那孩子，并且把那些魔气给封印了。
“衍儿，这些魔气只是保护你，也算是母亲最后为你做的。”高官云眼角淌出泪，她抚摸着孩子皱巴巴红彤彤的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冥佑无声地走了进来，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坐在榻边什么也没问，只是跟高官云说：“按照你的意思我都说好了，这个老妇会抚养他的。”
高官云吸吸鼻子，她不希望让冥佑带这个孩子回魔界，那样的地方，连她都不想回去了。
高官云拿出枕边的玉佩，递给冥佑，有气无力道：“这是我给他的，你先帮他收好了，我想不出来姓，就给他单字为衍。”
冥佑接过玉佩，笑道：“衍儿，很好听。”
高官云半眯着眼睛，长叹出一口气，用尽毕生勇气说出了冥佑以为他永远不会听到的话，只听高官云道：“谢谢你。”
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一点温柔全都给了冥佑，从未伤过的自尊也在一夜之间被她的师父践踏至极。
冥佑只是眼角有些红，也没有落泪，他擦着高官云额头上的汗，笑了笑：“这是说什么话，现在荷花马上就要开了，我们再去池边看荷花，再去那家饭店吃排骨。”
高官云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留在枕上，低声道：“这一路，我斗胆一试，无悔。”
冥佑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眼角，心内百般后悔，轻声道：“这一次，我不会任你到处跑的。”
她没力气再说任何话了，她能感觉血正在不断地流着，身体越发没了力，大概是已经到了生命尽头，她陆陆续续看见了那些在她人生轨迹里留下的人。
好冷，真的好冷。
她缓缓地握住那孩子的小手，同时也无力地闭上了眼，还好有一处是暖的。
她的一生就这样草草了解了，上天会不会念在她从未做过罪事的份上，好好善待衍儿？
高官云无色的嘴唇慢慢勾起，若这世间真有轮回之说，她一定要回到衍儿的身边。看他立业，看他成家，看他好好地活着。
冥佑看着高官云脸庞边的长发不再动了，那只握着衍儿的手也松开了，冥佑总算是落下了一滴泪，刚巧掉到那孩子的脸上。
那孩子与她母亲心连着心，可能他也感受到母亲的离去，本来还睡着，“哇”地就哭了。
很久很久以后，有些魔界小孩居然没有听过高官云这个名字，不过也很正常，毕竟也是久到连魔界的老人都忘记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公主。他们听说那魔界使者在一夜刺杀了尊主高砚，当上了新的尊主。也是在一夜之间，魔界突然多了些人界的花花草草，他们还挺开心见到这些新奇玩意，可就是没见过新尊主再露出笑容，也没有再见过那个他一直跟着的小公主。
幻境消失了，一片白光后初竹和叶衍回到了那阵法之上，而高官云的魂魄也已经消散了。
初竹转过头看着叶衍，叶衍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块玉佩，初竹紧抿着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师父，”叶衍低头看不出表情，低着嗓子显得失落极了，“我能抱你吗？就一小会儿。”
初竹低垂着眼帘，沉默无言将双手环在叶衍腰上。
而叶衍也是第一次这么用力地抱着初竹，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初竹还是少有听见叶衍竟在低低地啜泣，就像被抢了糖不知所措的孩子：“师父，我找到娘了......她好美......她真的好美...”
“我以为...我本来以为我娘......我娘她...我...”叶衍终是忍不住了，埋在初竹肩上小声呜咽着。
初竹听着也是心里一酸，她轻轻地抚着叶衍的背。她轻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现在你没有辜负你母亲，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
叶衍说不出话来了，他只知道拼命点头。他紧紧抱着初竹，他知道没有了初竹的支撑他一定会狠狠摔倒在地上的，那样多难堪。
他足足抱了初竹近半个时辰，等到稍稍有些平复情绪了，也就没有再提起高官云了。
他睁开有些红肿的双眼，在初竹耳边有些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师父，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了，我只有你了...”
初竹也知道叶衍在说糊涂话，她也只是无奈笑了笑。
“要不你在这里先休息，我下去看看情况？”初竹看着已经平复好情绪的叶衍，其实没她想得那么严重，看上去坚固不摧的一个人一旦哭了，那一定是很撕心裂肺的事了。比如叶衍，这是她第一次见叶衍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有着说不出的感受，既难过又心疼。
初竹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叶衍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无意道：“你一个人我担心。”
初竹一下就愣住了，叶衍猛地停住动作，急忙改口道：“我是说，你一个人我担心你打不过他。”
“不必。”初竹想道，他也不想想，他这个刚刚平静了并且不知道会不会又崩溃的人是怎么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对比起来，她还更担心叶衍的。
叶衍半眯着一只眼睛，揉了许久都还未见正常。初竹低下身看着叶衍，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叶衍看着近在咫尺的初竹朝她笑了笑，他装作委屈的模样道：“我眼睛疼。”
他没想到初竹直起身子，沉默着朝阶梯下方走去了，叶衍看不到的是初竹在背过身后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带着些不满的小情绪跟了上去。
就在他们走远后，还魂阵中心又出现了高官云的魂魄，她淡淡地笑着，看着他们早已离去的背影，轻启唇齿：“衍儿。”
初竹和叶衍正好走完五千长阶，叶衍满眼戾气盯着金龙殿的方向，道：“夏侯梁今天必须死。”
他既是为了高官云在霜月山受的委屈，也是为了维护高官云所爱的人界。
既然让他知道了，夏侯梁就别想活。
“我先去地牢把那两个人救出来，你...”
“我先去会会他。”
初竹本想是让他先看看情况，但他这样说也是有足够的自信，她也就独自朝着地牢方向去了。
叶衍三两下便到了金龙殿，但他没有看见皇上，反倒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童徒子以及在他旁边跪坐着的昭婷儿。
“师兄师姐！”
昭婷儿居然听见了叶衍的声音，她看不见，她用手在面前晃了晃，道：“是叶衍吗？”
“是我。”叶衍此刻跑到了他们跟前，他看着昭婷儿还在缓缓流血的眼睛，摸向腰间才想起他把药给了初竹。
昭婷儿急切道：“师弟，你先看看童徒子，他受了伤，现在还在流血。”
尽管她有很多想问的，但解决当前的事才是要紧。她拿开捂在童徒子伤口的手，依旧在汩汩流血，又问道：“师父呢？师父没同你一道吗？”
“师父等会儿就来，”叶衍撕下他衣服此时最干净的一片布料，“来，师姐。”
他把那布戴在了昭婷儿眼睛上，虽然没有药材处理，但还是要避免感染了。
毕竟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可不能毁了。
叶衍也为童徒子简单止了血，包了伤口，让他们去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刚刚全部安排好，初竹就急匆匆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缘落，摘下的花瓣还紧紧握在手里，而缘落上的花瓣也都恢复了。
初竹看见童徒子和昭婷儿在那里，便知道苍穹山果真是出了事，而后便看见他们满身的血，无奈道：“真是不让人省心。”
叶衍看她的模样，蹙眉道：“你不是去放人吗，与他们打起来了？”
初竹也是很无奈，她就算去地牢都能触霉头，她一进地牢便碰见了出来的夏侯梁。他二人什么都没说便打起来了，叶衍一听打起来了便问道：“他没伤到你吧？”
初竹瞥了他一眼，道：“不至于。”
叶衍朝初竹身后看了看，一只手揽过她朝一旁去，刚好躲过了皇上的一剑。
“我觉得至于。”叶衍笑道。
皇上此时换上了常服，他靠在墙边看着那两人，不知眼前浮现出了何人的背影，便笑道：“真是般配。”
初竹道：“若你当初肯相信高官云，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局面。”
昭婷儿听后在角落喃喃道：“师父......”
“不许提她！”皇上持着剑朝初竹冲去，叶衍召出吟浑缠住那剑。
初竹向叶衍看去。
他便点点头。
“为什么不能提她，是因为你的愧疚还是因为你后悔？”皇上挣脱开吟浑，初竹拿出缘落挡住皇上朝他而来的那剑，三人立即在大殿上打起来了。
初竹时刻刺激着皇上：“为什么要把荷花池填上建上连钥庙，你心里可真的容过她分毫！”
皇上毫无规章地使用着剑法，初竹见他一直怒睁着眼睛，她便不再说了，她拉过还在使招的叶衍。
明明已经没有人与他对招了，他却还依旧在原地挥着剑，看上去就像是溺水时的挣扎般。
“他好像不对劲。”
叶衍赤红着眼睛吼道：“别以为装疯我就会饶了你，我必须要杀了他！”
初竹见叶衍似乎也快要疯了，她道：“你冷静点，我知道你想报仇，但他毕竟也是你娘的师父。”
叶衍听后被迫收了手，看着初竹靠近疯魔的皇上，趁他不注意将手覆盖在他额头上，用灵力在他脑海里探测着。
初竹缓缓睁开眼，无奈道：“神识一片混沌，他已经疯了。”
夏侯梁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疯了，初竹明白，叶衍自然也知道。
叶衍若有所思道：“他去过地牢。”
夏侯梁忽然抓住初竹覆在他额上的那只手，紧紧捧在怀里，喃喃道：“小云，小云，我错了，别走。”
初竹见他这样也不好再使招，只是一掌劈向他肩膀处，叶衍再一脚踢向皇上，足足把他踢到了墙上砸出个凹陷。
叶衍紧紧握住初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皇上碰过的地方。初竹猛地把手缩回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看见旁边有个虚幻的影子飘了过去。
叶衍睁大眼睛喃喃道：“是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