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今年又没来啊?”殷池傲无聊地用手在桌上比划着,这是司马迟明去世后的后年。殷池傲斜眼瞧司马俨,这人似乎比刚认识的时候变得话少了,有时他在一旁叽里呱啦讲一堆,这人连个表情都不做。
“嗯。”
殷池傲心里叫苦,无奈道:“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怎么那么敷衍啊?”
他眼前呈现出一个小孩子板着脸,手拿着剑,对着他勾勾剑。
殷池傲暗暗叹口气,心道还是那个时候的司马俨乖点啊。
他见司马俨不回答,一股气就冲上脑子了,带着抱怨的语气道:“我看你对竹子那么好,怎么到我这里就成爱搭不理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这后半句话终是未说出口,也是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眼前这人可是他心底里藏了十几年的,当初在殷闻彻生辰见到他时,那是他们时隔十几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可惜司马俨竟然不记得他了,想了几个时辰的怎样开口最终还是只想来一句“我知道,长得挺好看的”。
其实殷池傲去过苍穹山,只是司马俨不记得罢了。当年殷闻彻事务缠身,殷池傲太小且喜欢一个人,殷闻彻只能把他送去苍穹山顺便能交几个朋友。
殷池傲初次到苍穹山哪儿都不熟悉,平时练剑也只敢等到所有弟子都走后才独自去练。
这天,殷池傲照例来到练剑场。果不其然,今日的师傅们又拖了,足足拖了半个时辰。殷池傲找了个树荫,夏日的阳光很是刺眼,意外的殷池傲却不觉得热。
心静自然凉罢了。
他抱着剑在树下小憩许久,等到听见一阵稚嫩的孩童声,他便揉着眼缓缓坐起来。
殷池傲腿麻了,只好继续坐着,时不时用手揉着腿。本应该是少年心绪繁多的脸,却是布满了不属于他的沉默。
眼前的光被挡住了,他抬头一看,只见穿着苍穹山深蓝色校服,一手拿剑一手拿剑鞘的小孩疑惑地盯着他看。
殷池傲也盯着他看不说话,司马俨也看着他不说话。“你是新来的?”司马俨似乎受不了这样怪异的画面,率先开口打破这僵局。
殷池傲点点头。
司马俨四处望了望,见其他人都是成群结队的,而今日初竹那家伙依旧也赖床不起。
司马俨看着想要站起身的殷池傲,拿剑对着他勾着,道:“我看你一个人,正巧我也是,不如就和我一起吧。”
“你们干什么呢?”远处的师傅在朝他们这边喊着。
司马俨见状拉起殷池傲就赶紧跑去练剑了,边跑边说:“我们师傅可凶了,我们得跑远点,要是被他抓到指不定要被打。”
殷池傲就这样被他拉着跑了很久,阳光斜照在司马俨身上,就像是一束光在拉着他跑,跑出了他人生中的黑暗。
“好,我和你在一起。”殷池傲说的很小声,他觉得腿也不麻了,想一直跑。
夕阳西下,殷池傲的回忆猛地打断了,司马俨要提前回去苍穹山。殷池傲站在高处望着司马俨御剑离去的背影,笑道:“没良心的家伙。”
……
司马俨猛地想起这些往事,懊悔又自责,他抱紧了殷池傲,许久都未开口。
至于他何时动心,这也是他自己的秘密了。
独生从方才便不受控制了,叶衍算是费了大半灵力才使它安静。他见司马俨一动不动地守着殷池傲,他心里也满是不好受,如果不是他控制不当,殷池傲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叶衍没来得及忏悔,想起初竹还在星月阵里,而现在星月阵却已经是只剩下一个小口了,慢慢地已经完全关闭了。
叶衍心慌得差点晕过去,他又不敢上前打扰司马俨,只一个人在原地打转,眼眶不争气地红了:“师父......”
他临近崩溃的边缘,耳边突然响起初竹安稳的声音,却是让他彻底感受到了大战后的畅快。
“我在凌雪峰。”
等到叶衍着急回到凌雪峰时,只见初竹站在大殿门口眼底仿佛如一汪沼潭,深不见底。
初竹依旧愣在原地,直到看见叶衍才慢慢变得缓和,“回来了?”语气里是不曾有过的温柔。
可这却让叶衍感到不安,他莫名担心初竹是不是在星月阵里遇到了什么,又是怎样出来的。
叶衍绕着初竹一圈,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放心道:“嗯,我回来了。”
叶衍像是又想起什么事,他双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缓缓道:“师父,我要说一件事,你先做好准备。”
初竹微微歪着头看向他,疑惑不解。
叶衍轻抿着嘴:“殷池傲师叔......死了......”
要说初竹先前是很冷静的,现在却被一句话给崩溃了。即使她能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即使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阻止,即使她再一次见证了至亲之人的离开,她也不想去面对。
“师父......”叶衍随时准备接住看似昏厥的初竹,“掌门决定不办丧礼并且把殷师叔尸首留在苍穹山,现在殷师叔尸首已在华壁殿,师父要去吗?”
至于要是现在去,殷池傲那么注重外表的人,她现在疲惫不堪的样子怎么好意思去见他呢?
翌日,初竹换了身常装,或许下细看还会有点像几年前殷闻彻生辰那天穿的衣裳。
可惜不过是大体相同,那件衣服再也穿不上了,而初竹也再也穿不出那时的意气了。就好比一个人,要想再见到仅一面之缘的人已是难上加难。回想起来,殷池傲好像还是那个挥剑挡在她面前的少儿郎。一夜之后,她没有哭,要是被殷池傲知道她哭了,怕是会好好笑她一番了。
她一开门便看见叶衍了,不知道是很早就来了,还是一夜都未离开,眼睛上有些血丝。
初竹心里直泛酸,她抿住嘴。她的确是瞒住叶衍一件事,可她也不能告诉叶衍。
“师父早。”叶衍略带沙哑的声音让初竹心狠狠一抽,她不自觉回想起在星月阵里发生的事......她闭上眼赶出那些回忆。
叶衍昨日告诉了初竹实情,只因他一时控制不当才酿成大祸。初竹昨日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走到叶衍旁边,一句话也没说,鬼迷心窍地伸出手轻轻地抱住疲惫不堪的叶衍。叶衍从初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桃花香,却又不敢抱着初竹。
许久后初竹才松开,眼神里藏着叶衍发觉不了的落寞:“事已至此,不怪你。”
“我不会怪你的。”想来初竹又补了一句。
殷池傲对司马俨的想法初竹其实是看出来了的,要说这人真是不会伪装,眼神,动作,表情都出卖了他。可能也就只有司马俨没有发现,没敢承认了吧。
一路上都有人不停向她问好,依旧带着畏惧的目光,她也不会再逃避了。值得高兴的是,苍穹山除了他们几个人其他都不知道殷池傲已死,或者说整个修真界。
初竹心情很平静,没有了少时的冲动,如今只剩下满满的遗憾。
华壁殿守着两名弟子,见到初竹时原本挡门的剑也收回了。叶衍也守在殿外,初竹旁若无人地沉默着走到华壁殿内殿,只见一副水晶棺横在正中央,馆盖还未盖上,初竹一眼便看见了躺在里面面色清冷的殷池傲。
司马俨坐在一旁,衣裳还是回来的那身。乱,脏,血迹,头发也是没打理,一丝不苟的掌门形象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初竹一言不发走到司马俨旁,低声道:“你先收拾好自己吧,他那么骄傲的人,看到你这样颓废可是会内疚的。”
“你也不希望的。”初竹看着殷池傲紧抿着嘴,司马俨自回来后就一直守在这里,似是被初竹这番话刺激到了,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走到另一内殿整理了。
初竹跪在水晶棺旁,扒着馆边。
好冰。
她伸出手摸了摸殷池傲的手,也好冰,恍惚间她问:“你冷吗?”
她说着渡了灵力给他,可还是冰的,初竹倔强着继续渡灵力。她渐渐地红了眼,吸吸鼻子,轻声道:“你看,知道你看外表,我特意换了身衣裳才来,你可别怪我昨日没来。”
初竹从袖子里小心拿出一朵香乔放到殷池傲旁边,几滴泪混合着花香一同落下,她道:“慢走。”
等到司马俨再回来之时,初竹也早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整个人看上去除了眼有些红都还好。
司马俨也一同坐在棺边,伸手握着殷池傲的手,只是看着他。
初竹擦了擦棺上本就没有的灰尘:“你打算如何?”
“我想把他留在这。”司马俨一字一句说着,不带迟疑地说着。
“万敛派如今掌门之位空缺,外强内弱,一日不解决,便会愁苦多日。殷池傲本就是新上位的掌门,他也不会想看到万敛派变成一个没落的派别。”
司马俨脑中一片混乱,初竹说的这些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几个字,他只是不想让殷池傲离开他。
初竹闭上眼不去看他,狠了狠心道:“所以,哪怕你再想留住他,他的根在万敛派,你也要给万敛派,给天下百姓一个说法,殷池傲不是叛徒。”
“或许他是受魔族控制,又或许他是不得已而为,可他就是开启了星月阵,这是毋庸置疑的。”初竹转过身强忍住眼里的泪,继续道,“殷池傲自小就骄傲,若是他的名声落到了人人谈之色变的时候,他哪怕是在黄泉,也会不得安宁的。”
司马俨一言不发,愣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握着殷池傲的手紧了几分。
“小竹,”司马俨的音调沙哑的不像他,初竹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可肩膀微微的颤抖暴露了她,“我舍不得。”
司马俨表情平淡的不像话,嘴角却在轻轻抽搐:“我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谁给我一个交代啊?当时如果不是那些人贪生怕死,封禁术完全可以成功的......”
“可是殷池傲和星月阵是连在一起的......”
司马俨不会傻到这个都不知道,可他笑了,笑得心疼,笑得可怜:“可你不知道封禁术是可以阻断的啊...要是封禁术成功,他也不会躺在这里。”
司马俨眼神忽然变得凶狠,幸好初竹背过了身:“说到底了,我们誓死保护的,就是这些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
“小竹,你还记得父亲以前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修真一界,大为世人,小为自身。”
初竹“嗯”了一声,她哪会不记得,这句话可是司马迟明的座右铭。
“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想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司马俨十几岁就继承了掌门之位,从不被信任到别人对他言听计从,司马俨一路走来初竹是看在眼里的。掌门二字在司马俨眼里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同时也是束缚他的枷锁。
“修真一界,大为世人,小为自身”一直是司马俨当上掌门后的做事准则。起先没什么势力,众长老对初竹指指点点,甚至还指责她应该滚出苍穹山。司马俨左右为难,长老都是在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人物,而司马俨能够做的也就只有在无人时安慰初竹了。起先几年,司马俨还会和初竹像以前那样说笑。慢慢的,司马俨变得沉默了,初竹能感觉到司马俨在关心她,可却还是越发不安。
直至今日,司马俨能够说出这番话,初竹还是欣喜里带着些许心酸。
初竹想说些话,可喉咙酸涩得发疼,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司马俨深深叹口气,站起身,笑着抚摸着殷池傲的脸,而后决绝沉重地盖好了馆盖。
泪落在了馆盖上。
“落”在了棺中人的脸上。
三个人,一人睡着,一人站着,一人心死。
初竹走出华壁殿时叶衍立即迎上前,他扶着初竹走下高阶,时不时揪心地看着初竹平淡的脸。
叶衍把初竹送到房前,初竹叫住他离去的步伐:“叶衍。”
“师父怎么了?”
初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叶衍也不急,道:“没事的师父。”
初竹微蹙着眉,缓缓道:“对不起。”
在叶衍还愣住时,初竹立即逃回房。慌张的像只乱逃窜的兔子,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箭射向她。
初竹看着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好像是在走,也好像是在跑,不管了。
她靠着门坐下来,抱着腿,泪如雨下,嘴里含糊不清,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一句话。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