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船身上有着涂抹的痕迹,那是抱有美好与希望的人们留下的印记,向远方的亲友。凹凸不平的甲板让人怀疑它会不会突然沉没,但实际知道它的人都坚信它一定能漂洋过海,来到期盼着它的人们面前。
——运输船“信鸽”
“……你,故意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向着身旁的教官以及其不敬的语气质问。
“啧,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艘船有问题,这到底是——”
“……没什么,也不用换,还有人在等它。”
“也是,时间已经有点迟了,快走吧。”
他似乎没能理解我所说的意思,开始催促我上船,看来是真的一无所知。
我轻抚过船身,寻找着过去属于自己的那一隅之地。
“在这哦。”
“啊…谢谢。”
少女倚靠在那块回忆旁,似乎在诉说着某种并列关系。
那真是非常深刻的印象,对这艘船来说。浓郁的颜料泼洒在那一小块,被美术刀刻画上不成模样的动物形象,以及我们的名字。
——源朴夏、源岚、源苑。
在更角落一点的地方,还有模糊的花瓣,大概是当初一同的某位朋友所留吧。
“你知道呢。”我轻声说,内心深处甚至不想要承认。
少女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看穿了我的里里外外,只是微笑着无声倾诉。
我径直向船上走去。
一直以来,我逃避着“过去”这种东西,哪怕出于什么理由重返故地,内心的厌恶与胆怯都不会动摇,这或许是我唯一坚定的地方了,真是……
而那孩子了解我。
明明我从未有过与她相处的记忆,她却如此熟悉我的一切,以至于不断像我发出关于过去的暗示。她所做的我都隐约察觉到了,但正因如此才令我畏惧。
——她将揭示与我的认知截然不同的过去,以真实的方式。
……
我并不抗拒与她的相处,只是对那巨大的阴影感到恐惧,她的举止缠绕着过去,那恰恰是我所畏惧之物。
但我走上了崭新的道路。
巨大的锁链摩擦着船尾,悠长的船笛声响彻港口,命运的齿轮彼此咬合,一切都在缓缓开动。
因此,我想要直面过去的僵尸,而不是放弃,那不适合我,因为还有人对我寄予希望。
“我会等你的,照顾好自己。”
这就是临走前,那个人向我留下的。——————————水字数界限————————————
我试图呼唤心中美好的点滴,让内心如眼前的海一般平静。
身后的陆地,那片小岛曾有被封闭的艰难时期。
被禁止了贸易、运输,甚至外交谈判,由于生产力的落后,在几个月内便出现活活饿死的人,过去繁荣的街上一片狼藉,那是不甘死去的人们掠夺后的场景。
源家的门前时常有人发出地狱恶鬼般的哭喊,乞求我们给予他们一点恩惠。
——宛如地狱。
但就在那时,有人来了。
无视了重重军舰,无视了外交禁令,带着同样被暴风雨打湿身体的人们来了。
船上高举这纯白的旗帜,上面绣着紧握着的手,看起来像只小鸽子。
在一切过去以后,似乎有这样的说法流传:
他们刚来时,驻守海岸的军队因为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因紧张而开火了。结果那艘船到岸时几乎沉没,但上面的人只是急着从船舱里抢救物资,有些人身上甚至还在流血。
最后,他们紧张地围在一个箱子旁,由那个人来确认里面的情况。
——那里面是信,从海的另一岸来,向此处的人们带来平安的信。
他们说:他们在努力。
他们说:封闭很快就要结束。
他们说:他们将继续,直到不再需要他们。
有人偷了他们的旗帜到黑市上换来鱼米,于是他们带来了新的旗帜,而小偷则在船上发现了留给他的肉干和面包。
饥饿的孩子们围在船边,于是他们拿出大锅熬起米粥,给孩子们饱食一顿后还有糖和点心当做饭后甜点。然后做饭的人就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说这样孩子们就会吃不下家里的菜叶,而被说的人则反驳他们家里连菜叶都没有。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嗯……到底是谁带头的呢,总之我们从家里逃了出来,岚提着颜料桶,还给我和辛每人发了一把美术刀,于是几个人在灾民们怪异的眼神下,开始在船身上乱涂乱画,甚至刻下自己的名字。
似乎是很欢乐的时光。
但…我总是那么想,如果那天我们没有外出就好了。
无论什么时代,都会有些偏激的人。
我被掳走了,被人挟持着一路狂奔,匪徒明明恐惧得发抖,却还是怒吼着不愿放开我。
那个人也是,明明面对刀枪胆颤不已,却还紧紧跟着匪徒。
那份心的颤抖仿佛诉说着什么。
当蒙住我双眼的手无力地放下时,那个人非常凄然地向我微笑,嘴角的血不住地溢出。
“啊,抱歉…吓到你了。”
我搀扶着他在墙角坐下,源家的人很快就会来,随同的还有医护人员,只要抢救及时,他一定会活下去,那时的我是如此坚信的。
“呐,你是…源家的孩子吧。”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笑着比出一只鸽子,“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自己冷静了下来,审视着眼前这个乱糟糟的人。
他…大概很痛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在强忍痛苦,微笑着呢?
我向这个无法理解的人许下承诺。
“如果有一天,你能到海的另一边去,就替我向老爷子打个招呼吧,就说…我在这边过得很好。”
在撒谎,你明明都快死了。
“嘛,别在意那么多,还有,最好能把船还给他,这可是偷出来的,不还回去就太不负责任了。”
点头,似乎除此之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
就在眼前,刚刚拯救了我的,美好的生命就这么随着鲜血的流淌一点点消逝,他那不断冰冷的身躯无法令人感受到他的心曾那么震撼跳动过。
啊啊,他看着我,仿佛要将自己最后所拯救的永远地铭刻进眼底。
一个生命在濒死之际注视着我,嘴角的微笑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双目中仅剩的光祥和而平静,仿佛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末路。
一直到他被送上救护车,开往医院时,我都以为他会自己向那个老爷子还船,而在之后的某一天,他似乎因为药物缺乏死掉了,骨灰被送到了我面前,说是最后的嘱咐。
“据说是拔掉了自己的呼吸管,自杀了,在那之前医护人员回答了他关于药物储备的问题……真是的,他可是救了你啊,再怎么说都该让他活下来,竟然还做了器官捐赠,哼。”
……是吗,这样啊。
听说因为这件事,渡海而来的人们得以与政府会谈,八家选择了让步,而那些人则成为公元的代表向首要执行谈判。
军舰撤走了,街道重新变得整洁,政府内部进行了改革,迎接来自远洋的监察者们。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但我无法停止对他的回忆与思考。
他无疑尊重着生命,因此也没有轻易地抛弃自己的生命,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是风中残烛之时,他便将那原属于自己的生机转让给他人,而且听上去那么轻易。
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吗?这值得吗?哪怕值得,这是可以被人的自我所接受的吗?
那种平日里轻飘飘的,会在大人们的三言两语与电视的报告中默默消逝的事物,原来实际上是如此沉重的,只要失去它,便会感受到最真实的痛苦、空虚、与恐惧。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生命的份量。
即便如此,他也拯救了我。
“你是……源家的孩子吗?”
一个能在平民吃不上饭时衣食饱暖,压榨着下层人员血汗的,暴虐的无能的傲慢的群体的子嗣,他在意识到这点时,是否有过一丝犹豫呢?
但他依旧拯救了我。
在他最后的最后,他捐赠了自己的遗体。
这值得吗?
还是说,他认为自己将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亦或者,他只是由衷地想要拯救另外的生命?
哪怕他们是我这样的人,甚至素未谋面。
我一直思考着,或许直到这份的生命的尽头都无法得到答案。
但我愿意相信他所相信的——
生命是宝贵的,并与发生在生命身上的种种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