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他人特意指认,只向那群小脑袋随意地扫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女儿是坐在中心位置的那个女孩。
并不像他,和沈南葵是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的。高傲的吊眼梢,弯弯翘起的鼻子,饱满的嘟唇,就像是复制后缩小了比例粘贴上去一般。
虽然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人堆里,但不合群的气质却很突出,周身仿佛张开了无形的结界,使得四周围的小孩子们都默契地与她保持距离。如此一来,教室便呈现出类似喷泉般的流线,除她以外的孩子都三两结对,玩着各自圈子里的游戏。
暗中观察的人不只有惠黎。
当她移动着缓慢的脚步,走在教室外头,经过一个又一个等间隔的窗口,迎面的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精致的侧脸让前一秒还沸腾无章的教室瞬间沉寂,最调皮的学生也在那时失去发音的能力,众人的目光一致地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她不负众望地踏入这个教室,在前方安静地站定。应露露感觉到她的目光像看灰尘一样,不带感情地拂过自己,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擅于在人前用笑容讨好,即使有调皮的男生高调地向她喊着“老师你好漂亮,像仙女一样”,她也只是淡淡地一笑。
看了第一眼,就想再看第二眼,这是那位小黎老师的魔力。露露总是在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别处时,匆忙地偷瞥她一眼,再迅速地收回,生怕被她发现。
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管偷看多少遍,都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种仿佛被人清除了记忆的熟悉感,让露露不由得烦躁,不能向以往一样,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很想上前问新老师,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甚至有一个更隐秘的猜想,让她暗自兴奋到有些发抖,她想问她,是不是自己的妈妈。
不然,如何解释这份熟悉感呢?自从出生以来,家里就没有母亲的存在。父亲绝口不提,家里的钟点阿姨也是一问三不知。她几乎每天都会偷偷去旋转一个上了锁的房间的门把,妄想着哪天它被忘记锁上。说不定那里面放着和母亲有关的一切。
渐渐地,露露会沉迷于盯着她的脸,陷入浮想联翩的出神状态中。
想见的人还没有出现,就发生了一件让人焦头烂额的意外事故。
有调皮的男生怀着恶作剧的心态,在课外活动时向荡秋千的应露露掷石子。冲着面部而来的石子惊到了露露,从带着惯性摇摆的秋千上跌落下来,手臂被地上尖利的石头划伤了,一瞬间涌出好多的血。
小男生们吓傻了,胆小的女生们立刻大声地喊“小黎老师,有人流血了!”。
露露看着一向文静不多话的人,从远处迅速地冲过来,神情凝重地抱起她,不顾她手臂上的血弄污了她白色衬衫,在艳阳下快步跑向医务室。
虽然手臂那里的伤口很痛很痛,但露露抓住能够如此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仰视她的脸。高温和奔跑让她的脸上很快就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披散的长发今天被束起来,显得更加青春亲切。
医务室没有人值班。她把露露放在病床边,利落的从瓶瓶罐罐里将纱布、消毒水、棉签等一一找出,然后一言不发地开始处理露露的伤口。
当沾着红色消毒水的棉签在伤口那里来回摩擦的时候,痛感加倍地刺激露露的神经,让她条件反射地想要缩回手臂。
“要忍着点。”虽然音色很甜美,但语调一点也不温柔。
露露死死地咬住嘴唇,任由她冷静地处理完这道伤口。
“你很坚强。”惠黎最后摸了摸她的头,淡淡地说。
这一轻轻的抚摸,瞬间打开了露露泪水的闸门,她开始后知后觉地抽泣起来,同时又竭尽全力地抑制着哭腔。
惠黎抽出一张面纸为她擦去眼泪,问她:“现在想去教室么?”
露露摇头。
“那就躺在这里好好休息,放学的时候我来喊你。”惠黎开始给她脱鞋,安排她平躺在洁白的床单上。
当惠黎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门外的时候,露露鼓起勇气冲她喊道:“老师,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惠黎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没关系,那是露露的血,不脏。”说完,她彻底地走出医务室。
露露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整个人全部缩进被子里。这是第一次,新老师正视着自己,叫出自己的名字,并把温暖的笑意精准地传递到她的眼底。
下午四点半,门外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是轻轻落地,能够判断出脚步声的主人。
露露屏住了呼吸,佯装睡着。
脚步越来越近,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人站在床边。空气安静得很,紧闭的窗户那里传来小孩子们缥缈的杂声。大概是放学了吧。
实在是装不下去了,露露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老师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望向窗外。
“伤口还疼吗?”惠黎转过头来问她。
露露默不作声地摇头,坐到床沿。惠黎开始给她穿鞋子。
“接你的车还没来。”惠黎低着头说。
“五点才会到。”她总是最后几个离开幼儿园的。
惠黎将她的鞋穿好后,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糖果,递给露露,说:“奖励给你。”
露露害羞地从她手里接过漂亮的包装纸,低声地说:“谢谢老师。”之后,她把这块糖果紧紧地攥在掌心。
两个人安静地穿过连接医务室和教室的走廊,西斜的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细细长长的。露露放慢脚步,让自己小小的影子隐在老师的影子里,乐此不疲。
“心情很好?”惠黎突然问玩着影子游戏的露露。
露露害羞地避开她的目光,小跑进入空荡荡的教室,趴在窗口看着越走越近的惠黎。
好心情来自于手里的这颗糖果,让她消除了“新老师不喜欢自己”的想法。不知为何,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得到除了爸爸以外的人的认可。
惠黎在后操场的树下坐了一会儿,再回到办公室时,看见桌子上多了一张纸,上面是用蜡笔画下的五彩斑斓的花,正中央有一朵红花格外地大而鲜艳。右下角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画像,弯着一双笑眼。
她走到教室门口,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她又向校门口看去,黑色迈巴赫正在启动,缓缓地从视线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