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黎在机场和袁沐一行人告别,顺便目送他们各自坐上家里接机的汽车。
四下扫视一翻,确定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便向一辆刚下客的出租车招了手。
回到沈家,她提着行李准备径直走到楼上去,隐隐听到厨房里母亲讲电话的声音。真少见呢,工作日她竟然早早就回家了。
大概是听见了惠黎上楼的动静,母亲从厨房里探出身来。她的双手沾满了面粉,侧着头,将右脸颊和肩膀紧紧地贴在一起,中间夹着打开的翻盖手机,嘴里说着:“对对,她回来了,我让她和你说句话。”
说完,母亲用眼神示意惠黎上前来接听电话。
惠黎迟疑地向前走了两部,从母亲重复的唇语里读出了两个字:墨酥。
所以,没有亲自到场送别的人,倒是记得给委托人回电话,完成场面上的礼数么?不知为何,心里瞬间积累起一股气,她立刻转头就向楼上跑去,任凭母亲在后面呼喊:“怎么这么没礼貌!记得开机啊!”接着又用温柔如水的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不好意思,墨酥,小黎可能有些累了。总之,这些天实在太感谢你了,回国的话记得告诉阿姨,阿姨给你做菜吃。”
随着卧室门“砰”地一声关紧,终于隔绝了无关紧要的声音。
惠黎整个人软软地跌落到床上,用手臂遮住双眼。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小巧的白色手机。此时此刻,关机和开机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颓废地想着,将手机扔到一边去,任由睡意再次袭来。
错过了时机,之后的对话都不会再有意义。
一个星期之后,惠黎开学,搬进了人人称羡的高三A班的教室。
优奈很少看见惠黎有无精打采的状态,眼见高冷的同桌上午第一节课已经接连打了十几个呵欠,感觉自己都要被传染了。
“你做贼去了?”
“时差没倒好。”
“据我所知,你是一个星期前回国的吧,倒时差要这么久?”
惠黎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眼皮子松弛地耷拉下来,密而长的睫毛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瞳孔,懒懒地说道:“每天深夜都会醒来,然后就睡不着了。”
每天深夜,想去楼下的厨房看一看,然后长久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甚至会突然流泪。
“这可不行,你要逼自己睡着啊。”优奈很认真地为她的昼夜不分着急,连她这个半吊子都在开学第一天有了高考生的觉悟,神经绷紧了几度。
教室的右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很多人闻声而去,聚在窗口的位置。
优奈控制不住好奇,拉着惠黎一起挤进人堆里,兴奋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桌上有一个被拆开的空信封,里面的纸张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拿在手中,大家都聚焦在纸上的文字。
优奈迫不及待地从男生手里抽出纸,这是一张极普通的草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如果是普通的字迹,如果没有信封做包装,这大概会轻易被判定为某个学生不太光彩的小抄。
可是那一行行整齐排列的,极有风骨的行楷,总让人浮想联翩。
“徐峰,你写的?”优奈问高个子男。
“怎么可能?!”男生急忙撇清,“是我捡笔的时候,在这张桌子底下发现的。信封用双面胶贴在桌底。”
“是不是上届毕业生的情书啊?”有人大胆地猜测。
“好深情啊……可惜好像没有能够送出去的样子。”
“请我们的语文课代表来解读一下吧。”优奈突然把纸条塞给惠黎。
说话间,惠黎又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眶里都是包含睡意的泪水,对于递到眼前的纸条,一时间都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如果是《蒹葭》的话,大义就是追求思慕之人而不可得。”惠黎一本正经地给大家温习了这首诗经,同时眨了眨眼睛,努力辨别上面的字迹。
瞬时如同五雷轰顶,连震惊的表情都来不及收回,就被无数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发现了一些端倪。
太像了,飞扬而不失力道的笔划,像极了他作文纸上,越写越顺畅的段落,存在于其中的自信满满的傲气,是她如何也忘不了的,给他逻辑清晰的文章增加了铿锵有力的格调。
“这不会是……”有一个很微弱的女声,犹犹豫豫地在耳边响起,“该不会是……应墨酥学长的字吧?”
惠黎心里产生一丝不可置信,她本以为除了自己,没人能够辨认出来。她不由得转头看向伸过来的这张脸,是曾经在教科书上,用圆规写下“应墨酥”三个字的女生。
“什么?!你能肯定么?!”优奈激动地向对方确认。
“99%吧,因为以前惠黎读应学长的作文前,他的作文纸总会从我手上传过去。”女生说完这句话,脸也红了。
“啊,我记得这确实是应学长的课桌,以前课间,我们几个女生还经常借上厕所为由,跑到很远的至远楼去看他和程落学长呢!”有女生附和道,毕竟是两年前的事情,说出口时完全不觉得害羞。
连某些好事的男生,都混在女生堆里炸开了锅,没人去注意那个羞红脸的女生,也没人调侃那群偷看学长的花痴,只应墨酥写了情书还默默粘在桌底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震惊。
“应学长还需要写情书么?”有女生戏称,“他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让人心甘情愿投怀送抱了吧?”
虽然是很没有节操的说法,但好像又是一句实话,众人翻白眼的同时也无力反驳她。
“他的对象一直都是沈南葵吧?”
“毕竟青梅竹马距离情侣还是差一步的,所以需要告白这种有仪式感的东西。”
“说不定人家只是单纯地喜欢这首诗而已啊。”
“如果他喜欢的另有其人呢?”
众人已经开启了思考的闸门,越想越远,完全没有听见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响起,而从语文老师升级为他们班主任的陆晨曦,此刻正一言不发地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个混乱的角落。
最后当大家各自灰溜溜地归位,惠黎这才发现,话题中心的那张纸条,被自己团在手心,顺带回来了。
这么一团软软的草稿纸,好似被点着了一般,在惠黎的掌心灼灼地发烫。
不想承认,出了一趟国,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难以摆脱的时差,还有一颗在青春期完全觉醒的心。某些黑暗笼罩的、睡不着的时刻,想念他快要发狂。可自己偏偏是极度能够隐忍的角色,大多数时候掉不出眼泪,只觉得胸口氤氲着忧伤的气体,转化为无限的饥饿,必须要找些东西来填补空虚的胃。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最好是她曾经吃过的,他做的食物,哪怕就是简单的白糖拌番茄、沙拉拌鸡胸肉。可惜,她后来怎么找,都找不到相似的口感,也不知道究竟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明明影响口感的步骤已经少之又少了。
后来,大家都在找混乱中丢失的那张纸条。问到惠黎的时候,她用毫无波澜的死水一般的眼神看着各位,平静地说:“再找找吧。”
撒谎其实并不需要所谓的天赋,只要你真心像命一样护着某样东西,想要自私地占为己有,所有的脑细胞都会助你一臂之力,说出无懈可击的谎言。诀窍是,话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