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当事人都遗漏了的重要细节,像四散在各处的珠子,点点滴滴被搜罗到一起,连结成线,真相便有迹可循。
去年初秋的体育课上,捧着足球的高帅男生站在跑道边,看着低年级女生在眼前奋力冲刺,回归同伴的队伍后不经意地说:“姿色很平均嘛。”
但还是回头再去确认那个女生的方向,唯一的短发女生,清秀的面目在极速状态下模糊成影。即使是在很多女生担心被男生看到的,容易导致五官狰狞的竞跑场合,她依然维持着百里挑一的气质,眼神坚定,跑步姿势也相当标准。
中场休息时,那个女生的朋友给自己送水,把她也携过来。那脸上显然挂着不情不愿的无奈。她一眼也没有抬头看过自己。他借着身高优势,加上当时被各个班级的女生围绕在中间,场面一度混乱,可以趁势假装无意地向她瞥一眼。有了第一眼,就有第二眼,女生因为运动之后体内热量剧增,白皙的皮肤上还晕染着没有褪尽的绯红,夹在耳后的头发在耳垂处那里戛然而止,毕显下巴和颈项优美的弧度。
直到少女坚定地拉着她的朋友退出这混乱的人群,他才收回神。
下半场,莫名地有了心事,传给应墨酥一记坏球。而应墨酥也少见地发挥失常,足球在脚下完全失控,向场外直直地飞过去。意识到那方向的终点站着那个女生时,为时已晚。
少女果然如很多偶像剧里所演的那样,不负众望地倒地不起。他和应墨酥有一瞬的眼神对视,心里清楚,虽然球是应墨酥踢过去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
于是,在应墨酥的右腿已经迈出的情况下,他毫不迟疑地以更快的速度到达少女身边,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她的体重可真轻啊,哪怕抱着两个她飞奔,也丝毫不会影响脚下的速度。
年轻校医安排了床位给她,就那么草草一看,说道:“没有大碍,足球只是踢到手臂上。她本身有点中暑,正好在应激状态下晕倒了。”
“中暑,真的吗?”
眼前的年轻校医看上去那样不可信,程落决定留下来,直到她醒为止。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这才发现一路上跟着和她形影不离的闺蜜,同样也是短头发,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快下课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你帮惠黎给下堂课请个假。”无意间,已经记住的她的名字,很自然地说出口。
她昏睡的时间并不长。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关于“惠黎”这个名字的记忆,突然冒上程落心头。加上刚刚在操场上,应墨酥和沈南葵看见她之后不太自然的表情,他已经可以确定少女的身份。
不久,眼皮缓缓睁开,一双清澈无尘的深茶色瞳孔暂时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坐在一旁的程落,看见这幅图景,突然失声。
后来的体育课,她刻意离他们远远的。他也顾及好友南葵的感受,即使心里又有了习惯性的发痒,还是忍住不去招惹她。
可是,发现她经过自己的教室,给陆晨曦送作业的时间,是固定在每周一的第二节课课间后,他以各种理由推辞其他男生共赴小卖部或是去别处闲晃的邀请,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得天独厚的靠窗位置上,等待那个身影的出现。
甚至,有时候托着下巴,偏头听同桌应墨酥读她的作文,心里会有一丝难言的情绪,像是血管被堵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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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学期,英语老师虽然明知请不动吊儿郎当的程落,还是尝试和他说一下几个星期后全国英文演讲比赛的事。男生懒散的坐在对面晃腿,眼睛看向窗外,耳边突然响起隔壁办公桌的陆晨曦唤起了熟悉的名字:“惠黎,听说你要代表高一年级参赛了,这几天可以不用写我的语文作业,用心准备比赛吧。”
余光里,是站在不远处的女生长度到膝的百褶裙摆。不自觉地凝神,竖起耳朵,听到那一声轻柔的:“谢谢陆老师。”
“怎么样啊,程落?”眼前的男生已经快要将窗外那棵树看穿了,一直沉默着不给回应,英语老师记得他以前都是不等自己说完全部的话,就擅自打断回绝的。
突然间,男生“腾”地站起,用指节不正经地敲击桌面一下,干脆地说:“行。”
留下英语老师和其他听到他回到的各科老师们面面相觑,如同看到西边升起的日出。
比赛地点在临市,学校安排校车接送,赛程结束后可以在天黑之前回到学校。
程落那天穿着熨得相当平整的衬衫和西裤,提前半小时坐到车里,拿起手机旁若无人地打游戏。身边陪同指导的英语老师一脸无奈,深知自己说服不了他闭目养神,只好自己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十分钟后,车门再次打开,穿着水手服式样的女生微微弯腰走上来,托着裙摆安静地在前排坐下。
英语老师也听闻高一年级女学霸的名声,平时没有机会近看,这次好好将她打量了一番。学校的夏季校服是在去年改良的,老师们的意见好坏参半。刻板的老师觉得这校服改得过于青春时髦,会影响学生的专注力,成为校园早恋的催化剂;开明的老师却恨不得也让学校为自己量身定制一套,过把重回青春年少的瘾。
程落班上的英语老师属于后者,她觉得这套校服穿在惠黎身上,尤其赏心悦目。
突然意识到,坐在身边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绯闻不断、常换女友的程落公子,英语老师不免转头留意他的动静。男生像是没事人一般,继续心无旁骛地打游戏。
其实,程落早就在惠黎上车时,发挥了他自带扫描仪功能的视线,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记下了她所带的随身物品:便携背包、耳机、以及透明玻璃水杯。
她落坐在自己的斜前方,隔着一排座位。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几撮微翘的头发,耳朵里塞着耳机,几张演讲稿垫在腿上。
因为中途堵车,他们成了最后到场的选手。
从车上下来后,她才和他礼貌性地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保持着稳定的距离,并肩走到会场的后台去。各个学校的参赛选手都已到齐,手里都拿着由抽签决定出场顺序的号码牌。由于迟到,惠黎和程落不得不接受剩下来的两个号码牌,第一个和最后一个。
程落不接受猜拳决定他和惠黎的出场顺序,直接将写着24的号码牌抛给惠黎,将1号别在自己胸前。
“有实力的话,顺序不重要。”他潇洒地接过话筒,走到幕后等待。
虽然他最后夺冠也证明了这句话是一个真理,但那时的私心恐怕是,早点结束自己的部分,然后可以坐在观众席上,全神贯注地等她出场。
清冷孤傲、淡漠疏离、低调、自律、学霸……程落所能想到的这些关于她的标签,似乎和他的同桌兼好友很相像,除了性别不同之外。在程落整个高中生涯所涉猎的女生类型中,令他觉得最乏味的当属这一种。他一直觉得这类人活得很累,将本该尽情释放的喜怒哀乐,全部隐藏在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在看到舞台上的惠黎不自知地散发知性魅力、光芒万丈,却在领奖时回归寂静的表情,他更加确定了对她的判断:一个压抑而虚伪的人。此处,虚伪不是贬义词,他不想用任何含有恶意的词汇来形容她,纯粹是基于客观的分析。
至此为止,程落觉得自己对于惠黎所有不正常的关注,都是因为她和应墨酥很像,又是南葵名义上的妹妹。两相结合之下,他对她的似有若无的接近,纯粹是好奇心的驱使。
回到学校后,两个人准备向各自教室走去时,程落不禁说道:“惠黎,其实有时候你可以张扬一点,不用辛苦地保持现在的虚伪。”
女生眼神里明显有惊讶一闪而过,不过随即恢复了平静,回道:“学长,你是第二个用’虚伪’来形容我的人。不过,我也想奉劝你一句,其实有时候,你可以认真一点,哪怕付出了没有回报,也没有人会笑话你,不必用玩世不恭的样子,来掩盖自己的惊惶和恐惧。”
她的话里没有一句提及“虚伪”,但却很精准地传达给自己潜台词:你也是一个同样虚伪的人。
居然被乳臭未干的丫头,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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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还不想承认的。
特意拉上好不容易从大学放长假回家的姐姐,以给她买衣服为由,去了林千野短信里唱KTV的那个商场。虽然提议逛街的是自己,全程却心不在焉,一个衣服店都不进入,刻意站在每一层楼最显眼的地方,等待被发现,等待巧遇。然后顺着他人不怀好意的提议,单独将女生送回家。
那个时候依然觉得不可能的。
鬼使神差地答应做南葵的帮凶,认为在楼道里把无辜的对方拉去做挡箭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洗脑着。为的是在手机里存下她的手机号码,也为能够理所当然地披着玩世不恭的外衣,将她揽在身边感受短暂的体温。
那个时候是很后悔的。
所以他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号码,给应墨酥发去了匿名短信:沈南葵今天在楼道上,偷拍了几张照片,动机不明。
一夜辗转反侧,时不时地登陆学校论坛确认新的帖子,没有异常。第二天到达学校,在各处公告栏确认了一遍,甚至想跑进每一个教室里检查讲台和黑板,也没有异常。
最后回到自己的教室,用质疑的目光,在应墨酥眼皮子底下,和沈南葵打哑谜。
读出了她的口型:计划失败。
一颗心这才完全落地。但还不忘向沈南葵传去“以后再说”的口型。
被那女生说中,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比她更虚伪的人。
那么,折腾了这样一番,是图什么呢?
窗外,往常抱作业本的女孩子,变成了空手站在好朋友旁边的引路人。前进的过程中,她不时地停住弯腰,好像是在打喷嚏。
鬼使神差地,他喊住她的朋友,用一贯不正经的态度搭讪。
“小惠黎怎么了,也感冒了吗?”问出了真正想问的话。
“不要叫得这么……啊切……恶心。”对方微微皱着眉头。
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不常见的故作怨怼的表情。
那一瞬间,心里的褶皱被抚平,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就是这个啊,你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和她随时随地,进行一场不算疏离的日常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