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沈南葵看见的话,会不会发疯?”
在她做出逾矩的举动之后,应墨酥审视她良久,居然从她微含笑意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悔过或者难为情。她毁灭性的恨意不仅轻薄了别人,也轻薄了她自己,这根本不是一个应该有的模样。
他漆黑瞳仁散发的寒意仿佛能够瞬间冻结眼睫毛上滴落的雨珠,用深沉无比,类似山谷回音的语调对她说:“第一,南葵和你的恩怨应该不需要拿我作为某种筹码;第二,以后不要再对我开这样的玩笑,否则我会让你见识比南葵发疯更恐怖的事情;第三,珍惜你自己。”
被他冰凉透彻的话语一下子激醒,她眼底毫无意义的笑意逐渐退去,脑袋里不断盘旋他最后铿锵有力的余音——珍惜你自己。
真是疯了。
只能不停地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不敢再去看坐在身边的人。
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那种决心,在安静的空气里不复存在。只剩下一颗混乱如麻的心,不敢张扬地加速跳动着。
车窗的雨刮器卖力地左右摇摆着,仿佛到达了极限,下一秒也许就会失控地断裂掉。汽车内饰被保养得很到位,皮质座椅锃亮如新,只是倒霉地被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坐在上面。
惠黎感觉到运动鞋里也全是积水,衣服像涂满胶水一样贴紧着皮肤,让她浑身难受得厉害。
最让她坐立难安的,是从情绪困兽变成理智人类后,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那一幕强吻。不知那时候是中了什么蛊,魔怔一般做出了让脚趾头都会后悔不已的事。
如果是为了报复沈南葵,那也应该是她在场的情况下发生,才能说得过去。
记不清自己上车的过程,总之记忆从他告诫自己的“一、二、三”之后就模糊成一片空白,连男生的表情都难以回忆起来。
十分钟后,车子驶进一个陌生的庭院。
应墨酥率先下车,帮惠黎打开车门。
惠黎看到衣服同样透湿地黏在身上的人,多此一举地撑着黑色的雨伞,觉得滑稽,但是笑不出来。心里更多的是无措和羞涩。
应墨酥见她迟迟不愿走出车子,冷静地劝她:“下车吧,你现在不是无处可去吗?”
他说得很对。沈家别墅目前是自己非常抗拒踏入的地方,而她又没有老房子的钥匙,一时间竟然真的想不到去处。
只好听话地下了车,跟随他走进陌生的房子里。不知道普通的一天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居然踏进了应墨酥的领地。
迎面走来一位打扮时髦的女性,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精致的脸部轮廓和应墨酥很相像,而那双妩媚的丹凤眼,简直是和应墨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看到眼前狼狈到原地滴水的两人,她夸张地瞪大了双眼,快步走到跟前,用夸张的语气问道:“儿子,你这是被人打了么?”
明显就是被雨淋湿,却脱线认为被人殴打,这两者之间,应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
不过最让惠黎惊讶的是,如此年轻的女性居然管应墨酥叫“儿子”。
见应墨酥没有应声,她又将视线转移到惠黎身上。
惠黎局促将双手交叉盘弄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进行自我介绍。
“她是惠黎。”应墨酥及时地开口了。
“哦——”女人将尾音拖得无限长。
没有以“沈南葵的妹妹”或者“学校里的学妹”这样的方式介绍,直接剔除了枝枝节节,报出她的名字,然后对方就像是熟识多年一样,毫不生分地说:“墨酥,快带小黎去浴室冲个热水澡。”
“你行李箱里有干净衣服么?”应墨酥问她。
惠黎点点头,除此之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那我先带你去浴室,过会儿把行李箱给你送上来。”
就这样跟着他来到一个房间,惠黎看到满墙的照片和奖状,被大大小小的木质框子装裱起来,靠窗摆放的书桌上面整洁有序地列着一排课外书籍,床铺上铺着灰蓝相间的被褥。这一看就是男生的房间。
应墨酥拉开房间里的隔门,里面是贴着暖色调瓷砖的浴室。
“水是恒温的,不用调节。”男生开始详细说明,“新毛巾在第二层柜子里,你随便挑。没有沐浴露,我用的是肥皂,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去隔壁房间拿。”
听起来就像是好姐妹在分享洗浴用品那般自然,可是此刻头脑无比清醒的惠黎无法直视他,只能频频点头。毕竟男女有别。
等她意识到男生准备去拿沐浴露的时候,她及时喊住他:“不用了,我用肥皂就好。”
“好的。”男生交待完一切,转身走出了房间。
惠黎这才有勇气抬起头,看到了浴室镜子里,自己阵阵发烫的绯红的脸颊。
直到在氤氲的水汽中找肥皂时,惠黎才发觉不妥。和沐浴露相比,手中这块滑溜溜的肥皂,更加有肌肤之亲的暧昧感。肥皂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她经常在他身上能够闻到的那种味道。
不堪回首的亲吻画面此时不受控制地闪现在脑海。幸好应墨酥不是那种会揪住别人的丑态反复嘲笑的人,在看到他那有着孩子脾性的母亲的时候,惠黎就大概清楚应墨酥超出同龄人的那份成熟稳重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刻意淡化,就当它从未发生过一样。
总之,再钻牛角尖地想下去,就要羞愤而死了。
惠黎用浴巾裹住身体,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打开一条细缝,发现行李箱已经被安置在门外。
她换好衣服后,将用过的毛巾洗净,走到阳台将毛巾挂上衣架。
“啊……”楼下突然传来尖细的女声,“小黎,不用你清理这些啦,快下来喝茶吧。”应墨酥的母亲此时坐在庭院里的白色欧式椅子上,微笑着向惠黎招手。
暴雨骤停,太阳穿透云层,暖黄的光线融在湿润的空气里,远处朦胧的山头浮现了温柔的彩虹。
走下楼梯的同时,也在思忖究竟要和这位自来熟的阿姨聊什么样的话题,她毕竟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交流,更别提第一次见面的人。
后来才发现,根本不需要担心,整个喝茶的过程就是阿姨的个人脱口秀,她那张涂了蜜桃色唇蜜的薄唇丝毫没有停歇过。
“谢谢阿姨。”总归是要有些礼貌的,惠黎扯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微笑。
“不用不用。我一直都很想认识你。”面对惠黎略带惊讶的神情,她解释道,“上学期我去给墨酥开家长会,一进门就看到学校的喜报上张贴着你的照片,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女孩子呢!”
“啊……”惠黎羞涩地低了低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会啊,听墨酥说,你一直很优秀啊!”
被提及的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及膝的短裤,和穿薄毛衣外套的惠黎不像是一个季节里的人。
当他走到近旁的时候,惠黎闻到了熟悉的清香。
散发着同样香气的两个人,头发也都是七成干,就这样相邻而座。惠黎感觉到脸颊再次发烫到如同火烧,尽量捧着茶杯遮住半张脸。
他坐下后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肘随意搭在修长的腿上,呷了一口花茶。
“听墨酥说,你这一个星期都在海边素质拓展,有趣吗?”话题正常地进行下去。
这是第二个“听墨酥说”。
“嗯,集体生活比想象中有趣。”
“小黎也是独生女吧?”
“是的。”虽然现在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生女了。
“墨酥也是,他性子天生安静,幸亏从小有个热闹的玩伴,不然我真担心他会自闭呢。”说完,阿姨自顾自地笑起来,无视从右边投射过来的不满的视线。
说话间,有佣人抱着球球而来,对应墨酥说:“酥少爷,猫已经洗好澡了。”
听到这声恭敬的“酥少爷”,惠黎差点将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喷出来,难以相信这个年代真有人依然被称之为“少爷”。
“哇——”阿姨抢在惠黎之前将猫抱到怀里,一脸宠溺的表情,爱不释手地抚摸它,“太可爱了,我也一直想养只猫呢,可惜墨酥从小就不喜欢小动物。”说完,用嗔怪地眼神看着淡定喝茶的少年。
他不喜欢动物吗?那为什么他会亲口请求她把猫交给他?难道那份请求是虚假的吗?只是为了帮沈南葵解决掉这只在她看来十分碍眼的猫?
正在惠黎疑惑不解的时候,身边响起他的声音:“如果是这只猫的话,可以养啊。”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毫不稳重的大人激动到几乎要跳起来,随即她用恳求的眼神看向惠黎,“小黎,阿姨可以向你买下它吗?”
惠黎已经被这对非正常交流的母子颠覆了传统观念,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又让她无法招架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加上本来就在发愁猫回归沈家后会不会依然被没有人性的沈南葵虐待,一时间头昏脑胀,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是不会像以前一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让它留在我家吧。你以后想它了,也可以经常来看看它。”应墨酥犀利的眼神看穿了少女的犹豫,只要稍加说服,应该就能成功。
他抛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够心安理得地把最重要的东西送出去的借口。
成长不就存在于每一个做取舍决定的瞬间吗?
一开始绝对不能舍弃的东西,只因自己占有的执念在作祟。真正的爱,大概就是能够撇开自私的占有欲,不管物理距离有多么遥远,只要对方能够生活得再幸福一点,就满足了吧。
“好的。”惠黎温柔地看着对方怀里的猫,那只曾经乖乖伏在书桌边陪伴自己的朋友,轻轻地说,“我送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