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乌衣巷中华盖云集,来往皆是京中的高官豪族。首辅王仲延与朝阳长公主一手操办此事,也算是王家难得的高调一回。
老祖宗在内堂落了座,先是王氏的长辈纷纷来拜,我在老祖宗身侧,大约的将族中长辈认了一个大概。
“老十呢?”祖母见了一圈人,突然问道。
“老十随着郡主前几日去了乐山,得了消息正在往回赶,想来也快到了。”五伯父在一旁解释道:“孙儿已派人去了郡主府——”
“不急。”老祖宗第一次在京城露出淡漠的神情。我微微吃惊,但见众人一脸了然的样子,想来又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了。
“好了好了,你们去外厅帮着仲恒夫妻俩吧,留在内堂,小丫头们都不敢说笑了。”老祖宗开口了,一群平日里在朝堂叱诧风云的大儒们,此刻都是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见叔伯们离开后,朝阳长公主适时得携着小辈从西厢房来到内堂。
“老身,见过朝阳长公主,公主千金安康。”长公主快步而来,扶起老祖宗的手,急声道:“老祖宗万万不可,真是折煞孙媳了!”
“礼不可废。”老祖宗笑着起身道:“三十年未见,长公主依旧风华绝代。”
“老祖宗!”长公主娇嗔道:“如今孙媳已年过不惑哪来的还哪来的风华?”
我从前只在戏台上见过公主,如今见到真身,还是不由的感叹,这金玉堆砌出来的长公主气派,果然是他人望尘莫及。
“这可是几年前老祖宗收在身边的丫头?”
“正是,”祖奶奶笑着道:“宁丫头,还不赶紧拜见长公主?”
“长宁拜见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朝阳笑着扶起我,道:“什么长公主不公主的,在王家,你只管叫我五伯母。”
我为难的看向老祖宗,只见她点头示意,我便了然:“长宁给五伯母请安。”
“真是个灵秀的孩子,这才十四岁吧?就如此惹人心疼,可不知及笈之后,会让多少青年才俊折腰。”五伯母拉起我的手,笑道:“可别倒时候老祖宗不舍得了。”
堂内众人哈哈笑做一团,直闹的我面红耳赤。
“我看新来的姐姐一点都不面生,好似从哪见过。”一个粉面玉带的少年公子从长公主身后冒了出来。
“锦哥儿?”老祖宗眯着眼似乎想要将眼前的孩子认个仔细:“三年前去琅玡时,还是个躲在你父亲身后半大的孩子,如今也是长大了。”
“胡说,你去琅玡时,宁丫头还未在,怎么能见过?”长公主颇为头疼的摇头:“哎呦,我的老祖宗,此次你进京,可要帮我管管这无法无天的混小子。”
王长锦,是长公主与王首辅的幺子。
“哦?你说,你在何处见过宁丫头?”老祖宗哈哈笑道,对这个有些叛逆的孩子,倒是异常容忍。
王长锦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忽地脱口而出:“郡主府!”
“这么说来,长宁与长宜的确有些相像。”五伯母仔细的看了看我,解释道:“长宜是你十叔叔的女儿。”
“不是,才不是跟长宜像呢,是郡主府的书房里——”
“咳咳……”祖奶奶的咳嗽打断了长锦的话,“老祖宗,可是着了凉?”我接过侍女的披风,连忙给祖奶奶系上。
五伯母招了众多兄弟姊妹陪着老祖宗,堂内皆是一片和乐融融。直到门外响起震天的欢呼声时,才有小斯来报,说是凯旋归来的将军们正准备进宫面圣,让我们赶紧准备准备,为小王将军接风洗尘。
我见到王长琉的时候,忽然明白了五伯父说的那一句话的意思。
王长琉与我刚刚见的王氏子弟完全不同。我看了看身旁名义上的父亲,才反应过来,中山王氏与王氏本族的模样气质果然有些出入。纵观琅玡王氏与京中王氏族人皆高额深眸,身材修长。而中山一族,眉距较开,天生笑眼,身量也不高挑出众,若说得尖酸点,那风度仪容甚至比不上王府中的仆从。
“长琉我儿!”门外,一袭锦袍的妇人早就等不及少年将军下马,抛下众人,疾步向那身着铁甲的人跑去。
王长琉一跃而下,抱住其母,哈哈笑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厉害吧!”
我听到他身后的士兵跟着他笑得豪迈不羁,同时也听到身后贵族们对这样行为的鄙夷。我见到名义上的父亲不安的搓手,他和我一样,也听到了。只是我与他不同,他是真的担心那对母子受否会被京中贵族耻笑,而我,只担心自己。
“哥哥三年前身赴沙场,不知付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才守住了大胤的半壁江山。”我站在祖奶奶身边,如芒在背,我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盯着我,可我却依旧故作轻松道:“父亲怎么还不去迎一迎我们立下汗马功劳的骠骑大将军……?”说罢,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
大胤太平了太久,当年先祖开疆扩土的鲜血与生命早已变成史书上冰冷的字眼。
什么是马革裹尸?
什么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此刻站在这里的所有王公贵族又有几个有资格去耻笑浴血奋战凯旋的战士?
“去吧,仲恒。”老祖宗对着紧张的父亲缓缓道:“长琉是个好孩子。”父亲犹如得了赦令一般,感激的向老祖宗一拜,匆匆向王长琉走去。我看着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步伐,不觉得嘴角向上弯了弯。
老祖宗拍了拍我的手,笑着在我耳边道:“有祖奶奶在,还不是你披甲上阵的时候。”
“是长宁心急了。”
“毕竟是一家人。”王首辅在祖奶奶另一侧,对我和老祖宗的话自然听的清楚,末了才添一句:“这丫头倒令人刮目相看。”
毕竟在刚才那样的情景下,更多的人会选择闭口不言,隐忍为上。待这阵风刮过,便过了。
只是京城的风,哪是说停就停的?
世家若是在礼乐中失了分寸,小了说被各大家族看不起,大了说是要被言官上表的。如今王家如日中天,自不会有不识趣者上禀,但若有一天……
“咳咳——”我被一阵轻咳拉回思绪。一看是几丈开外的病弱书生,以扇掩面,咳得倒比西子还多了两份娇弱。
似乎见了及其厌恶之人,王首辅眉目及其冷淡道:“平日梁王与我族并不亲密,如今拖着病弱之躯,观小侄凯旋之礼,实在罪过。王绶,送梁王回府吧。”这样摆在台面上的逐客令,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
毫不避讳,冷漠如斯。
这个梁王,应该是个王爷吧,怎会落得如此待遇?
那人收了扇子,面色咳得有些潮红,倒是习惯了别人的冷言冷语,陪着笑脸道:“别呀王首辅,这几日刚得了御医的首肯,让本王能出来放放风,可别一来就将我撵走。”
话落,我听到周遭人毫不掩饰得轻笑。
那个年轻的王爷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风口,对他人的嗤笑恍若未闻。
仿佛注意到我的视线,他回过头,对我莞尔一笑。
一惊,赶紧低下头。
传闻大胤皇室在第二任皇帝后就有混入波斯血统,皇室中偶尔会出现几个蓝瞳绿瞳的孩子,看来所言不假了。
那少年梁王,双瞳皆为墨绿,粗粗一瞥,见之难忘。
不禁感叹,这京城的奥秘太多,鄙视链里除了血统,官阶,氏族,还有什么呢?
“还有皇帝的喜恶。”入夜,卸了妆,我睡在祖奶奶身边,听她缓缓道来:“京城最大的风向标不是高低贵贱,不是血统,而是皇帝的喜爱,与厌恶。”
“如今后宫中最得宠的万贵妃,原只是买菜翁的女儿,可如今万氏众人鸡犬升天,叔伯弟兄皆在朝中谋事。而真正的皇室血脉,譬如你今日所见的梁王,因其父兄皆犯下重罪,为皇帝所恶,故虽继承王位,也只是个空架子罢了。京城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对他退避三尺。生怕惹上什么麻烦,后患无穷。”
“那他今日?”
“看你五伯伯的口气,应该是不请自来。”老祖宗摇摇头道:“自取其辱。”后来又补了一句:“风骨无存。”
于是梁王成了我在京中第一个列入黑名单的人。
梁王,褚昭,皇帝恶,避之。
我用清水在字帖上写下那个少年王爷的名字,看着字帖上的字迹由深变浅,然后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