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放晴了。
日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恩赐立冬时节难得一见的温暖。
谢玄受不了一直待在房里，趁绿乔去地里摘菜的时候出门，独自往屋子后面的小山坡走。
雨后空气清新，斜坡上的草木还浮着薄薄的冰霜，沐浴在金光中，却不畏寒冷迎风而立。树上的枯枝抽出嫩绿的新芽，重新焕发生机。
他精神大好，漫无目的地逛着。
“喂，不知道草丛里湿气重吗！你是打算一直病着伤着赖在我这里不走还是怎么的？”突然，一道声音从天而降。
谢玄转身，看见绿乔背着小竹篓从山坡上下来。竹篓里装满白胖胖的萝卜，随她的步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可能掉出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两个人衣服都是脏兮兮的，脸上也乱七八糟沾了泥巴。
绿乔走近了问：“你跑出来干嘛啊？要是闷得慌，想活动在院子里走不就行了。”
小孩子没看他，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说：“姐姐，今晚上你做饭了，爷爷不在，我连续做了十天，累得要死！”
真是想念爷爷的饭菜啊，虽然她跟着学着学着也会了很多，但味道总还是及不上爷爷的好。
“豆芽，你知道我从来没做过饭，我只会种菜！”绿乔急忙喊。
小孩子走向院子，背对她挥挥手：“我不管！”
绿乔气哼哼道：“做就做，谁怕谁！”
不就是做饭吗？她还不信会比种菜更难！
明亮的日光照耀着万物，入目皆是绿油油的菜地，田里三三两两的农妇辛勤劳作着。
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还有小孩子奔跑笑闹的声音。
谢玄转头望向他们下来的山坡，问：“这是通往凌霄岭的路？”
“是啊！”绿乔点头，从兜里掏出几个小小的红色野果子递给他，拉了拉他向回走，“走吧，回去，看本姑娘今晚上给你们展示非凡的厨艺。”
谢玄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拿着野果子却没有吃。
绿乔脚步轻快，清了清嗓子，哼起歌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一曲终了，余音不断。
绯色的云霞飘浮在天边，余晖落满大地，安然静谧。
“为什么唱这首歌？”他不解地问。
不因其他，而是这首歌象征的是离别后的愁苦思念之情。
她用袖子擦了擦野果子，咬了一口，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悲：“这是我爹生前时常挂在嘴边，最喜欢的诗歌，娘把它编成了曲子。”
生前？她的双亲都不在了？
谢玄沉默。
“你知道吗？我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边疆没有争端，没有战争，因为战争会导致百姓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甚至失去至亲。打起仗来，谁顾得到百姓？有多少农田房舍化为灰烬，有多少牲畜有多少人饿死，兵祸比天灾更可怕，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更难受。”
话到了嘴边，被压下去，谢玄抬眼望着天空道：“战争……的确不是好事，没有多少人天生好战，喜欢杀戮，但当国家的利益受到威胁，我们唯有拿起武器，才能保护妻儿老小。”
一路无言，回到家，在豆芽的大力催促下，绿乔终于硬着头皮去做了一顿晚饭。
端上来菜后，她站在桌子旁，感觉自己还是不坐下好。
加上谢玄，刚好够凑成一桌。不过，此时的气氛却异常凝重。
桌上放着四个盘子，盘子里全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这个……”用筷子挑了一条焦黑辨不出形状的东西，上下左右瞅了瞅，豆芽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这是什么啊，真的能吃吗？”
“能，当然能了。”对着弟弟，她答得特别心虚。
“吃了不会拉肚子吗？”
“嘿嘿，村里有李大夫，你怎么会拉肚子？”绿乔信誓旦旦，给他吃定心丸，“其实只是样子不好看，我尝过，味道还是不错的！”
她承认，她压根儿没尝过， 她自己看着都不敢下筷子。
“那个，豆芽啊，你快吃吃看罢，反正家里没其他食材了，今晚你姐姐好不容易下厨，可别辜负我的一番辛苦劳作。”绿乔笑眯眯地说道。
“为什么你不吃啊！”
“我老人家年纪大了，挑食吃的不多，你是小孩子刚好长身体，多吃点！”
“我孝敬您，您先吃……”
“不不不，还是你先来。”
两人客气地争论过程中，谢玄一直坐着没动，只感觉猛地眼皮跳了跳。
果然，下一瞬，绿乔想了想，忽然对他说道：“所谓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看我们俩就别争了，干脆让贵客先吃，这也是体现我们一尽地主之宜。”
话音一落，她分明看到男子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下。
在她和豆芽两人用希冀如看到救世主的眼神盯着自己时，谢玄踌躇了须臾，挑了一筷子不明物体，大义凛然地吞进去。
“怎么样？”绿乔关切地问，心里紧张不已。
“的确如你所说，样子难看，味道……”他抿了抿嘴，好像回味无穷，“金陵城脍炙人口的名菜也不过如此。”
“是吗？”他从容的神态弄得二人将信将疑，一人夹了一大筷子，毫不犹豫地喂到嘴里。
然后……
“呕——”都吐了。
“你，装的挺像！”绿乔切齿，面色如土，“伪君子，你居然阴我！”
可怜豆芽已经内伤说不出话，跑到外面舀水喝去了。
谢玄不急不忙，平静道：“这该感谢某人‘心灵手巧’。”
顿了下，他扶额：“你折腾了这么久，到底怎么做出这种东西的？”
“哎，没那个慧根。”绿乔作惋惜状。
要是她说自己还差点把整个灶台给烧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
“算了，明天还是我来试试。”谢玄叹了口气。
要是没别人在，他怀疑这姑娘会不会饿死。
“如此甚好！”绿乔点头如捣蒜，马上附和，蓦地愕然一下，“你会做饭？！”
谢玄没搭话。
暖黄的烛光跳跃，淡淡的药香浮动在空气中。
屋子里的笑声飘出了木栅栏，飘向了天空。
今日此时，绿乔绝没有想象到有一天还能这样与鼎鼎大名的少将军同坐一张桌子，自顾笑谈，客客气气地说话。她想，如果不是身份地位悬殊，她或许能和谢玄成为朋友。
但那也只是如果，他们不可能把酒言欢。
第五日，谢玄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虽说还没有彻底愈合，长出新肉，但已经能自如的行动了。
他一直牵挂着战事，心里时时刻刻都在顾念将士们，所以这些天配合他们疗伤，眼下觉得既然慢慢复原，剩下的不必再继续，自然想即刻回到军营。
对一个将军来说，不能拿起刀剑杀敌，浴血疆城是最无奈痛苦的。
绿乔劝说他再休养两日无果，只好按照之前的约定，用信鸽送了消息。
傍晚，便有几匹快马奔到院子外。
见到谢玄，李鄞和四个士兵齐齐行礼。
“少将军，你的伤恢复得如何了？”李鄞首先关心的还是他的伤势。
谢玄不在意地摆摆手，随手接过他递来的斗篷，洒脱地说：“一切回去再说。”
大步走出院子，他翻身上马，又从腰间解了个钱袋，在手中掂了掂，扔给绿乔。
绿乔伸手接住，仰头呆呆地看向他。
谢玄的视线从远远倚在门边的豆芽扫过，落在绿乔脸上，朗声笑道：“多谢几日照顾，这些就当做诊金，聊表我的谢意了！”
绿乔本来就不是拘谨心系身外之物的人，也没有还他，忽地问道：“你这么快就要回战场了吗？”
谢玄牵着缰绳，颔首道：“兄弟们还在等着我，如若有缘，他日再见。”
随即调转方向，不停留地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绿乔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才回过神来。
尽管她一开始已经告诫自己不可把这些当真，但从这几天的相处，她还是对他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感觉。
谢玄一表人才，性格潇洒，没有半点倨傲，哪个女子遇到这样的男子，心生爱慕无可厚非。
虽然那份感觉朦朦胧胧，像初生的嫩芽般脆弱，可一旦扎了根，却不会轻易消失。
可她同时又很清楚，他们之间不会产生更多的交集，这次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意外罢了。
她低头握着钱袋，轻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