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已是午时，丫鬟听到家丁的声音，知道是成允章回来，急忙迎上来。不久，果然就见成允章进了屋里。
他一边走，一边拍了拍衣服，对寇眉生道：“可惜天突然又冷起来，好大的风。”
听了他的话，她笑道：“你这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比较好。”
丫鬟连忙说：“世子爷，奴婢刚煮了些馄饨，等会儿熟了给二位盛一碗暖暖身子。”
寇眉生仿佛闻到了飘来的香气，吸了吸鼻子颔首道：“好啊，我正好有点饿了。”
成允章坐在她对面，微微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燕国皇帝了，过不了几天，你们就能见面。”
从前，他一直想带她走，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照顾她，可直至今日，他才慢慢发现，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住想护住的人。不止是兄长，还有她……
假如牺牲他个人的一点幸福，可以换取她，兄长或是更多人的安稳快乐，他为什么不答应呢？
纵使心里再不舍，但若是她遭遇任何不测，他一定更悔恨。
所以，他愿意放手。
寇眉生一愣，还未开口，又听他道：“在女娲娘娘面前说的，要说话算话的。”
片刻，丫鬟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几碟小菜，成允章拿起一个小勺子递给她。她也没有客气，直接夹了一个放进嘴里，轻声说：“一直觉得金陵城里那个老人家包的馄饨最好吃，不知道你这儿的怎么样，我尝尝看。”
成允章不料她冒冒失失，脱口道：“你小心烫。”
吃进嘴里的食物哪有吐出来的道理，何况这是在别人的饭桌上，她忙用手捂住嘴，硬生生地把那滚烫的馄饨咽了下去，只觉得从舌尖到喉咙都是火辣辣的。
成允章连忙倒了杯茶水放到她面前，她端起杯子默默喝水，各自碗里冒着滚滚热气，云蒸雾缭，像是一层纱帐般，隔开了两人。
热气扑上眼睛，寇眉生拿着筷子搅了搅汤，忽然轻轻笑问：“什么时候和连妩成亲的？”
身边好像突然失去声音。
灯光明亮，屋里暖烘烘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围静得针落可闻。错愕之后，成允章的神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半晌，终于说：“就在两个月前……”
寇眉生还是笑着：“忘了说一句，恭喜你，连妩公主虽然脾气大，但是她其实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倘若她愿意嫁给你，那就是真心实意喜欢你。”
其实她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以为是丫鬟诓她，可是这么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卵用。
以成允章闲云野鹤的性子，自然不可能是自己主动想这样做，定有难言之隐。
她知道他是被月羌王逼着，被迫娶连妩，对连妩没有什么感情。但身在这乱世，谁又有多少自由？政治联姻这种东西，从来是利益至上，牺牲一点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
既然有的事避免不了，无可挽回，那不如朝前看，且多想一想美好的一面。
“……”成允章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很想很想告诉她，这不是他的本意。
“她是个好姑娘，你应当珍惜，”她侃侃而谈，“况且，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也该有一个人在身边陪着看着才好……”
道理大家都明白，实际做起来却很难。
她觉得自己讲的这些东西虚头巴脑，有点儿虚伪，可如果不虚伪，又实在不知如何去宽慰一个人。
其实她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更不喜欢和谁牵绊过深，只不过自己没忍住，又逼逼叨叨了起来。
成允章这个人，太好了，好得她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形容，大概便是神仙下凡吧……挑不出毛病，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他太善良了。
这种善良还不是那种伪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纯洁心性。
可是太善良的人，容易吃苦头的啊。
他这样的人，值得拥有最好的东西，而同时，他这样的人，却也极有可能陷入不幸……
“那你呢？”他蓦地开口。
寇眉生扬唇，漫不经心道：“我？要是解决这件事以后，我能出宫的话，当然是继续浪迹江湖，红尘逍遥啰！”
成允章沉默着，良久，才轻声道：“半年……明明也才过了半年光景而已，为什么一切都不同了……”
寇眉生放下勺子，从怀里拿出他第一次与她分别时送给她的信物，只轻轻放在了桌上，推到他手边，没有说别的话，低头继续吃馄饨。
“如果今后你得以实现愿望，我不能跟你去浪迹江湖，红尘逍遥，至少让它跟着你罢，就当是……”成允章顿了下，声色清淡，“也了我的一个愿望。”
寇眉生抬眼看向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成允章朝她露出笑容，一如她睁眼，第一次醒来看到的他，淡淡的，宁静如水。
挂在廊檐的一盏风灯摇晃着，烛火明明灭灭。
连妩等在门前已有大半个时辰，直到丫鬟跑来禀报，她才搓了搓手，站直身体。
约莫一炷香时间，夜色里，一个披着白斗篷的身影缓缓行来。
她眼睛一亮。
这个男子，即使过去了一年，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的孤傲之气依然未曾消散，一如她初见他那时。
记得那天是皇兄举办的宴会，她去参加，途中无聊得紧，就溜出大厅，独自到花园闲逛。
沿着曲折的道路，一路穿花拂柳，她忽然看见坐在树下的人。
他似乎出神地仰望着天空，沉默的身影掩映在满园扶疏的枝叶空隙间。就像一朵雪白的莲花安静地摇曳在水面之上，明知道只可远观，不可接近，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后来，连妩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在医署里当差，是个小医官。
她觉得，他应该是古诗词里那种遗世独立的人，不沾染世俗尘埃，但他浑身所带的气质，却透露着他并非仅仅是个小医官这般简单。
他对宫里宫外的每个人都很好，又隔着一道屏障，仿佛他并不属于这里。
而她就偏偏对这样一个人上了心，尽管他从不对她笑，态度温文有礼，保持距离，还是搁不下。她自认为，她总会慢慢了解透彻他是怎样的。
后来，她发现皇兄身边那个叫眉生的宫女偶尔来医署同他闲聊，他的神色是不一样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让她很不高兴。
连妩甚至动过念头，要用什么法子把寇眉生赶走。但一想到皇兄之前说的话，她又没胆子实施，就只有装病点名让他来看病才能见一面。
持续的纠结中，她懊恼不已。听说他被刑部抓起来，她第一个冲到皇兄面前，求皇兄放了他，皇兄拒绝得十分干脆果断。
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刑，于是让宫女把这个消息散播给寇眉生，就是想让寇眉生去向皇兄求情。
虽然她很讨厌寇眉生，但不得不承认，皇兄的确对她很上心。
不出所料，这一招果然奏效了。
成允章被放出来了，可惜连妩还没能见到他，对他说是我救的你，他就已经离开，完完全全消失，好像皇宫里，乃至金陵城都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她找不到他了。
连妩闷闷不乐地待在宫殿里，哪儿都不想去，宫女太监们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有法子劝她展颜。
三个月前，皇兄来看她，顺便告诉她月羌欲和燕国联姻一事，月羌世子希望娶燕国公主。
她一个字听不进去，想也没想便要拒绝，直到皇兄将一幅画卷扔在桌上。
她兴趣乏乏地瞥了眼，看到画上之人，登时呆若木鸡。
他竟然是月羌世子！当知道这个真相，她拼命压住嘴角，开心得都快蹦起来。
连妩以为，他愿意娶她，至少是对她有一点在意的。可是，无论她如何做，他的举止一直谦逊有礼，别说碰她了，至今连拥抱都没有过。
他对她也很照顾，细心关怀，不让世子府的人为难她……可是，他不喜欢她。她对他再好，他除了说“谢谢”，仍旧没有多余的话。
这么长时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始终如此，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她想听的不是他的感激，更不需要！
连妩终于见他回来，她赌气似的道：“世子可真是个大忙人，整天都见不着影子。”
成亲以来，二人始终是分房睡，后来连妩气得搬出去，去了别苑。成允章不意她今夜会来世子府，声音淡淡道：“夜深风大，公主金枝玉叶，站在这里恐怕受风寒。”
连妩本来也是个有脾性的人，闻言赌冷笑了一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你有这样积极过吗？现在跟我说这种话，岂不是好笑。”
他望了望她，她用手指绞着自己的披风系带，露出个娇美笑容：“我说的不对吗？”
成允章收回目光道：“公主还是早些回去罢，明日父王要过来，大家会很忙。”
连妩道：“是吗，我看忙的是你，我一点儿都不忙。”
成允章没再说什么，她便咬了下唇，气哼哼往外走，拽起丫鬟道：“不走杵在这儿碍眼干嘛？！赶紧走！”
她说完，抓着一脸茫然的丫鬟直接离开。
成允章站在台阶上，看着她快步往前走的背影，脸上的神情毫无变化，依然是平静的。
他正欲回房，一个侍卫忽然从外面小跑进来，半跪下去禀告道：“世子爷，大王已经到您府邸门口了。”
成允章微微蹙眉：“父王不是说明日才来吗，怎么不派人事先通知一声，在这时候就来了？”
“属下也不知道，大王似乎是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成允章犹豫片刻，折转向大门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