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短暂的阵雨才歇，从窗外照进来的光芒明晃晃的刺眼。
寇眉生醒来，揉着肩膀从床上坐起来，见另一侧已是空荡荡的，她微微一怔，只感到头疼得不行，如被闪电劈中，嗓子也火烧火燎的。
扭头看去，桌上摆放着两碟小菜，还有碗煮好的碧梗米粥，热腾腾冒着气。
她呆呆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乌黑长发宛如乱糟糟的鸡窝披散着，而肌肤却像三月粉桃白里透红……
混沌的脑海里突然断断续续闪过一些片段，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的瞳孔里登时蔓延开略有些惊慌的光芒。
她身体骤僵，猛地咬了下唇，一拍脑门。不过是醉了酒，难道居然酒后乱性，一时昏头霸王硬上弓，强了连琮那狗皇帝？！
这……不会罢，虽然她是不正经，从前对他有非分之想，但也只是因为那张皮囊确实太漂亮，所以偶尔垂涎，根本没要真的实践。哪知道昨天心情沉痛，一失足成千古恨！
酒这玩意儿果然不是好东西！
不是，照理说，她强了连琮，为什么自己反而是更惨的模样？
寇眉生兀自懊恼地扶额，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小萝的声音传了进来：“眉姐姐醒了吗？绿乔姑娘来找你了。”
寇眉生坐在那里，只穿着件单薄的亵衣。她望着镜子，半晌没吱声，就这样坐着，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
她一定是疯了……
谢玄刚下马，就见连琮带着几名侍卫站在校场的一处空地上。
倘若不是那一身箭袖劲装，飞扬的大氅衬得多了飒爽之姿，不明就里的人，怕只当他是个饱读诗书的温和公子哥。
而事实上，从六岁起，他就学习骑马练剑了。
谢玄跟随他这么多年，认识了他这么多年，无论多亲近，却从未真正看透过他。
最初以为连琮对孝平帝唯命是从，不过是胸无志向，沉溺安乐，后来却逐渐意识到，这个貌似对一切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的人，实则心思有多深。
连琮平举手臂，动作冷静而稳重，目光专注地凝向前方，仿佛什么事情都无法激起心中半点波澜。弯弓拉箭，朝着前方瞄准，一声微弱声响，射中了一只从草丛间掠过的野兔。
猎犬被侍卫牵在手里，“汪汪”叫着，他一挥手，侍卫便松了手，猎犬如离弦的利箭般冲出去，追上受伤的野兔。
谢玄走上前，笑道：“陛下不止剑术有造诣，箭法也越来越厉害了。”
连琮把弓扔给他，一边理了理衣襟，一边漫不经心问：“都安排好了？”
谢玄胸有成竹地回道：“徐统领亲率两千精兵，明晚应该就跟着李将军一起到邺城，与肖将军了。相信月羌听说这个消息，一定有所忌惮，不会那么堂而皇之地骚扰。”
连琮颔首，用不上自然是好，他的本意只为震慑月羌，并不希望在这时候就马上与月羌开战：“让那边的人最近谨慎点，不要轻举妄动了。”
“是，陛下考虑得周到，”谢玄顿了下，试探般地笑笑，道，“那个高申还被关着，陛下准备何时去审问？”
连琮不动声色，只道：“你先回去。”
换做从前，谢玄兴许要追问缘由，但现在也是见怪不怪答应着。
猎犬已经将受伤的野兔叼了回来，连琮微微扬起下巴，不疾不徐地朝外面走去：“扔给它罢。”
侍卫拎起半死不活的兔子，顺手扔到了一边，兔子挣扎着蹬腿想逃，侍卫吹了声口哨，猎犬闻声就跑过去，撕咬起那只兔子。
小萝正站在台阶上看着几个下人扫院子里的雪，一抬头看到连琮走进来，忙迎上前道：“陛下。”
连琮微点头道：“她起来了吗？”
小萝红了下脸，小心回答：“起来了，不过今天眉姐姐身子有点乏，除了早上绿乔姑娘过来聊了会儿天，到现在都没出门呢。”
皇帝昨夜宿在这里她是知道的，起初她还十分担心寇眉生会因为心情不好跟皇帝起什么争执，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第二天早上才出门。
临走前，皇帝还特意嘱咐她好好照顾寇眉生。虽然她看不出皇帝的神色有何变化，但言语间却透出对寇眉生的关心，而且眉目带笑，似乎心情不错。
连琮一转头看到种在庭中的几株杏树，树底下还覆盖着一层落叶。如今树干粗壮，待到明年开春之际，花蕾满枝丫，便会幽香弥漫。
屋内安静，窗户只开了一条缝隙，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于是更显得晦暗。
随门推开的声音，入目所见，抱膝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女子似乎感应到，身体动了动。
连琮走过去，伸手牵起她的手，冰冰凉凉，可见是在这里坐了好一阵了，不由道：“怎么不在床上好好躺着休息。”
他一说话，仿佛令寇眉生回了神，抬起头来望向他。
那双眼睛漾着粼粼水光，如月光照耀的白雪，暗淡的光线中，明亮清澈，与他以往所见，是一样的，又好像有些不同。
“你来了。”她看着他。
此时的她，除了略显惊讶，不像昨天那么迷惘，甚至可以直直回视他的目光。身躯柔弱，却似蕴藏着难以磨折的韧性，竭力掩盖着情绪。
刹那的错觉，让连琮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刚要回应，她却突然拿起身边的枕头，朝他身上丢过来，他任由她不痛不痒打了几下，徐徐道：“你要是真想发泄，不如找个花瓶，这样打一点都不疼。”
寇眉生看着他眼底透出笑意，索性扔了枕头，用手用力地扑打。连琮握住她的手，依然笑着问：“心情好些了？”
她抽不回手，连声道：“伪君子，无耻小人。”
他松了手，不着痕迹道：“是啊，我若不是伪君子，无耻小人，怎么得到你这个仙女呢？”
闻言，寇眉生横眉冷目地盯着他，他却笑容更深了，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她道：“不准笑！”
他幽深眼瞳里透出的笑意令她心思一乱，脸颊红霞若现，又不想他发觉异样，便佯装生气要背过身去。
连琮倏然上前几步，伸手拉住了她。她猝不及防，几乎是趔趄着跌进他怀里，披在肩头的外衣也掉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弥漫窗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只见淡淡的红晕自她腮边逐渐渗出来，像绽放在三月春风中的桃花，引人不自禁心动情动。
嘴角噙着散淡柔和的笑，连琮将她抱起来，她踢着腿，羞恼道：“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他把她放到床上，又拿过被子裹住，她还在挣扎，他却弯腰抵着她的额头，扳过她的脸面对着他。寂静中，四目相视，他墨黑的瞳孔如流云般跌宕着微妙的情绪。
寇眉生几乎失神，怔忪须臾随后垂下眼睑，抿紧了嘴唇。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没有作声。
即便靠得这样近，却无言以对。
她知道做噩梦是他抱着自己，她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觉得如此安稳，仿佛经历的一切痛楚都被逐渐抚去了。
他说，她还有他。
彼时无知无觉，是顺意之举，此刻回想起来，反而尴尬得不知所措，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甚至，无法直视他。
寇眉生犹是记得迷乱至极的昨夜，她可以刻意抹掉，装作不记得，但身体不同，会永久留有记忆。
不得不说，比起歪瓜裂枣，平平无奇的男子，他皮相好看也就罢了，连身材都那么好，肌理分明，匀称结实……她立刻打住这个污秽的想法。
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心虚的，可被这样瞧着，她仍是忍不住心虚，不仅心虚，心跳还乱了好几拍。
手慢慢扯着帐幔的流苏，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冷哼一声。
她隐约觉得，越和他亲近，心里越害怕。那种害怕，是对未来一无所知，和被人牵引着往前走的迷惘。
连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这次是我赢了，你日后也大可以占一次便宜反败为胜，我一点都不介意的。”
低柔的声音伴着气息迎面拂来，寇眉生的心提起来，按捺住纷繁的思绪，半晌才慢吞吞开口：“我想出宫。”
“我没有把你绑着，腰牌也给了你，”连琮道，“再说，你要是不到处走走，只怕宫里的流言会越来越离谱。”
他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却不想惹得她不高兴。
近几天，关于她这个宫女使用狐媚子手段勾引皇帝，令皇帝神魂颠倒，日日沉迷床笫间不理政事的流言甚嚣尘上，她知道那些乱糟糟的流言，小萝告诉过她。如果她在各个宫里走一圈儿，脊梁骨一定会被众人戳弯。
望着他，寇眉生终于认真纠正道：“我说的是我想去岭南。”
眉梢微微挑起，连琮似乎在等着下文。
寇眉生吐了口气，轻声解释：“你也该知道这个消息，我舅舅战死了，如今他尸骨未寒，我不能让他葬在他乡，也不放心别人，生前没能对他尽孝，至少应当亲自去迎接他回来。”
范仲的事情，她恐怕是有心无力了，并非不愿意救，而是她试过，如今自己也泥菩萨过河，哪还能同情心泛滥到管他人瓦上霜，横竖大不了一死，下辈子别再做替人消灾的倒霉鬼，还是各自自求多福罢。
纵然连琮本身是只白眼狼，但倘若还留有一丝良知，兴许不会允许连决明做杀人灭口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过了片刻，用手指拨开她脸颊边一缕头发，淡淡道：“好。”
放她出宫，他其实是不愿意的，一则外面无人看护太危险，他没有办法照管着她，二则他也害怕她再一次离开自己，他大概是会疯的。
虽然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但他又不想如此禁锢，逼得她太紧，若是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定会更加厌恶他，到时谁也不好过。所以不如自己再退让一些罢，谁叫他拿她毫无办法呢？
离永安殿很远的西边，封白刚从屋子出来，就见谢玄领着几个士兵站在里院的月洞门外面。
因连琮这段时间忙着商议整顿禁军的事情，谢玄又是身边最得力的人手之一，向来都是跟着早出晚归，现在才傍晚时分，却见谢玄站在这里，封白便走上去道：“少将军来此，可是找卑职有什么事情？”
谢玄点点头，顿了顿问：“听说明天一早你就要护送眉生姑娘南下了，都计划妥帖了吗？”
封白笑道：“如今那边也不大太平，皇上担心她一个人去的话恐怕不太安全，让我护送她走水路绕道云中，到了乾县，那边有咱们的人，自然有安排的人来接。”
谢玄道：“万事须得慎之又慎，你知道眉生姑娘对皇上而言，心里的重要性。”
“卑职明白，如果此番未能完成任务，明年今日，还望少将军别忘了给卑职多烧几炷香。”
“要死也是战死沙场，哪有这样窝囊死的。皇上心里自有分寸，我只是望你更小心行事。这么多人他偏偏选了你去护送，是因为信任你。”
“卑职知道，绝不辜负皇上的重托，一定把眉生姑娘平平安安带回来，”封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又补了一句，“但愿这趟行程一切顺利，千万别出岔子。”
谢玄一拳打在他背上，咧嘴笑道：“这种丧气话莫在皇上面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