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这样危言耸听的一句话，竟镇住了众人，效果出奇的好。
小厮附耳低语：“老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啊，恐辱小姐清白。”
封白也不知道寇眉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话让他很不乐意，不由抱臂嗤笑：“命都快没了还在乎清白……况且即便她真是男子，也不是饿狼，什么货色都吃！”
小厮吹胡子瞪眼道：“你说什么呢！”
倒是高申诧异：“你的意思是，刚刚进去的那个人，是位姑娘？”
封白不欲跟他多说。若不是皇帝命他暗中彻查高申的背景，以前是否真跟大将军关系亲密，他压根儿懒得理。
“好了，别吵，”小厮依然嚷嚷着要封白道歉，被高申呵斥，“若他治好我女儿，我自有重谢，治不好，那就要给个说法了。”
里头寇眉生拉了张凳子坐低，腿一翘在床边隔着帐道：“高小姐，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你是身体弱，但并没有病入膏亡，你只是被吓到了不愿面对事实，所以装疯卖傻。”
仍旧毫无动静，她于是又道：“镇上少女失踪的事情你也知道，而且知道的还比我们多。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想那些和你一般正值芳华年纪的女子冤死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高小姐尖锐地回绝。
“我悄悄问过小厮了，高大人与夫人十分恩爱，丧妻后一直未续弦，将所有爱意倾注在你身上，可惜你天生体弱，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活不过二十岁。”
神棍那一套卜卦的本事她虽然学不到，但耍嘴皮子的功夫还是有几层的。
寇眉生顿了顿，提起茶壶倒了杯水润嗓子：“年底你就该过十八岁生辰了，高大人一定很着急。正巧一个月前有个江湖郎中经过，告诉高大人一个偏方，高大人当场怒斥且赶走了他……”
“别说了，别说了！”
“可惜啊，那方子实在是太恶毒了，怎么能说用处子血换干净体内的血，就可以消灾除病，强身健体呢？这是不是有点有悖人伦？”
她不无惋惜地感叹：“哎呀，真是可惜了那些无端惨死的小姑娘，被人抽筋放血，死了还没个好去处，受尸虫咬，蚂蚁爬，成为孤魂野鬼……”
紧闭的床帐猛地被一把掀起，高小姐脸色惨白喘气道：“你住口！”
许久，房门一开。
高申上前道：“怎么样？”
“令媛没事了，”见他要往屋里走，寇眉生笑眯眯阻道，“不过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好好休息会儿，你们这些无关人员还是别打扰了。”
高申听她语气正经，不像是诓骗自己，只好收回脚说：“多谢，这份恩情鄙人定当……”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恩情就不必报了。高大人，我倒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请说。”
寇眉生眉心微蹙面露忧愁，恳切地解释：“实不相瞒，我在外游学数年，这趟是回乡看望父母，奈何年岁久远，记不清家住何处，所以想借大人存放县志档案的地方一用。”
高申神情和缓下来，挥手招来小厮道：“无妨，带两位去。”
封白跟着她拐过长廊，直至看不见高申，才低声问：“眉生姑娘，你真把高小姐治好了？”
寇眉生将食指压在唇上，小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小厮将两人带到目的地就出去了，寇眉生关上门，一排排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
“户籍记录册和账本，赶紧，晚了高申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户籍记录册是为留高申的罪证封白能理解，但是账本……他错愕：“找账本做什么？”
寇眉生头也不回道：“你这次跑这么偏的小地方来，不就是为调查高申这个人吗？”
封白这回不仅是吃惊，嘴巴都合不拢了：“眉生姑娘为什么知道？”
寇眉生嗤笑一声，挑眉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就愿意相信皇上真的吃饱了撑的，闲得没事干放我出来玩？”
她从出宫开始就怀疑封白的目的，这两天始终观察着。尤其在昨天晚上，她亲眼见他偷偷摸摸在她睡下后，溜出客栈翻墙进高府就猜到七七八八了。
封白表面上什么都不说，由着她吃喝玩乐胡来，私底下却忠心耿耿，完全没有忘记狗皇帝交代的任务。
封白：“……”
虽然他自觉隐藏得还算不错，没有什么纰漏，但被这样当面戳穿着实有些尴尬。皇帝告诉他秘密行事，他就突然暴露，太措手不及了。
不过，眉生姑娘应当是与皇帝站在同一阵营的，不会搅乱罢。
寇眉生自然是不会随便搅乱的，她还不清楚连琮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令干什么，可既然查，说明这个人定有着非同小可的重要性。
对连琮而言重要的人，于她就是有利的，倘若掌握，便又多了个筹码。
左翻右翻，上下翻了三排，她在最靠墙的右下角一堆册子里终于找到想找的东西。她迅速打开，册子有些年头了，页面泛黄，也不能翻太快。
好在发现了记录的某几个名字确实有被注过标记的痕迹，这正是需要的。
寇眉生在书架后面道：“你快过来看看，这账本不对啊，中间缺了一页。”
没等封白绕过去，她匆匆瞄了两下，又合上账本塞进衣服里催促：“走走走，再不撤来不及了！”
刚出门，便有六个官差围上来，拔刀出鞘。势头不妙，寇眉生拖着封白欲脚底抹油先溜，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
封白剑拔了一半，却见寇眉生挡上前。
“各位大哥，打打杀杀多伤和气啊，不必动手，我跟你们走就是。”
官差们押着二人到前厅，脚跟还没立稳，那嚎啕的妇人已经哭天抢地闯进来，小厮根本拦不住。
“大人，你要为我女儿做主啊！”
高申扶住她的胳膊道：“有话起来说。”
妇人哭哭啼啼道：“我女儿三天前去邻村姑母家，结果一去不回，我和她爹去了姑母家，姑母说她根本没来，我们找遍了整个村子，至今没有人影……大人，她是不是……是不是真被恶人寨的抓去了，或者……或者被鬼吃了？”
高申皱眉：“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失踪的事我已经上奏，相信不久后会有人查明。”
“大人……”
“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大家个交代，回去罢。”高申安慰几句，命小厮送了出去。
寇眉生拍拍手，鼓掌赞叹：“大人真像是亲民忧民爱民的好官呢。”
高申霍然冷下脸，沉声问：“你们二人究竟是何身份，接近我女儿有何目的？”
封白怒目相对，大有除之而后快的意思：“高申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亏大家这么信任你，天天装好人不累吗？！”
官差立刻拔刀相对：“大胆，你竟然出言不逊，敢公然侮辱朝廷命官！”
眼里闪过一抹异色，高申道：“祸从口出，二位可要谨言慎行。”
“我怕死，十分珍惜自己的小命，自然知道祸从口出，所以每个字都是想了又想才敢说出来，“寇眉生道，“只是此刻想说话的不是我，恐怕是高小姐。”
高申身体一僵，便见丫鬟扶着自己的女儿弱柳扶风般站在身后。
高小姐哽咽道：“爹，就此收手罢。”
高申怒道：“你身体还没恢复出来做什么？翠儿，还不把小姐扶回房间！”
高小姐推开翠儿，踉踉跄跄几步跪倒，泪水滚落面颊。
“爹，我没有病，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以前爹爹是那样慈爱，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娘在世时说过，她就是因为这份温柔才爱上了您。”
“我不怕死，可是我不希望爹因为我变成满手沾满罪孽的人，就算我活下来，日后也会愧疚一辈子。”
高申如遭雷击，叫了声：“如月。”
“那些女子和我一样大小，也有亲人，她们又为什么要替我去受痛苦？何况爹您其实心里也清楚，那个方子是假的！”
“如月，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高小姐面容凄楚，颤声说：“先前翠儿给我端来药，我便觉得味道与往常不同，久了有点犯恶心，又感到奇怪，于是悄悄到厨房去看，竟看见爹将血混着药材煮。恰好那时又传出有人失踪的消息，我惊疑不定，又不敢当面问您，就跟踪了您。”
高申双手颤抖，一下软了身子瘫坐椅子上。
“爹，别再做让您自己悔恨的事，不管我活到哪一天，都会陪着您。”
高申日夜不安的神经在这瞬间土崩瓦解，他眼睛发直，陡然跪下去用力将女儿搂住。
寇眉生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不需要拿出证据，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呐！
高申爱女如命，因此误入歧途，利用恶人寨作为掩盖，无人敢接近雨雾林行凶。他以往有个好名声，再则民不与官斗，百姓们自然怀疑不到他头上。
虽然罪无可赦，但终究是听她女儿的话心软了，尚存一丝理智。
“高大人，我想之后如何做，也无需我多言。”
一片静默后，寇眉生看不见垂头坐地的高申表情如何，只听他缓缓说：“我会将此事来龙去脉奏明，听凭处置。”
“爹……”
“是我鬼迷心窍，辜负了众人的期望，既是我造的孽，就应由我担这个果。”
寇眉生用眼神示意封白该拍屁股走人了，似是随便补了一句：“高大人，我还有个疑问，你的账本上为什么缺损了一页？”
“这……”
封白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隐瞒吗？”
高申一愣，片刻后低声道：“并不是我隐瞒，只是此事涉及一些过去的秘密，我不便对二位言明。”
寇眉生扬唇一笑：“哦，其实你也可以等去牢里跟皇上解释清楚，那咱们就先告辞了。”
高申忽然问：“敢问二位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我产生怀疑？”
寇眉生脚步未停，背对高申挥挥手：“我们是来查清这件事的人。”
出了高府老远，封白仍然难解心头之火，黑着脸，嘴巴抿得跟缝起来的两片布一样死。
寇眉生则是转了个圈儿，双手枕着后脑勺姿势潇洒地迈腿。
“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嘛，跟着皇上的日子久了，封大哥可不能学有的坏习惯啊。高申自去投案，皇上想要知道的事情肯定会从他嘴里通通挖出来的。”
封白生气不是由于这个，而是高申分明知道那个奇葩的方法不可行，却依然一意孤行，用下三滥的手段害了那么多条无辜性命。
寇眉生拍拍他的肩膀：“好啦，你再摆这么一张臭脸，酒楼的客人可全要被吓跑啰！”
封白皱着眉头，同她跨进门槛，扫了眼大堂，闷声问：“眉生姑娘，你说爱是什么东西，它真有这么大魅力扭曲一个人的性子，让人变得不可理喻吗？”
寇眉生找了张空桌子，坐上凳子，咬了下手指道：“我怎么知道，世间爱有很多种，父母之爱，友朋之爱，情人之爱……但任何以爱为名杀人的行为都不对。”
理智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有它。只是有时候，情感这个魔鬼往往一步留神就冲散了理智。就像她分明知道连琮是个满手血腥，满腹算计的伪君子，在他受伤或是看到他悲伤的神色，自己心底竟然还是为此震颤。
说着，她自顾自截断话头：“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这两天跑路跑得太多，先吃饱喝足回客栈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到处逛逛！”
封白道：“明天我们要准备启程回金陵了。”
这回轮到寇眉生苦瓜脸了，往桌子上一趴道：“这么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没玩够呢。”
连琮果然是个大骗子，说让她散散心，实际上管这管那的。才多久时间，就害怕她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似的催着人回去了。
“眉生姑娘如果想玩，以后大可以求求皇上，我想皇上一定会答应你的。”
“你怎么知道他会答应？”
“作为一个侍卫，我都发现皇上对你的态度很不一般，难道姑娘自己没有丁点感觉吗？”
寇眉生抬眼，把账册一丢扔给他，满不在意道：“封大哥这话真是奇奇怪怪的。”
封白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他这个一根筋直肠子的人，就如皇帝所言，少说话多做事最好，如果再多哔哔几句，绝对是言多必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