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清寒，万籁俱静的夜，恰逢孝平帝因为他二人关系过于亲近，和大臣们七嘴八舌的谏议，而下令不许他们见面的第二十天。春雨润物无声，淅淅沥沥，拍打着新生的枝叶，花影错落。
空气中尚余安神香燃尽后的一丝馨气，笼在芳菲宫，平添几分暖意。
迷糊间，躺在床上的寇眉生听见有人轻轻掀起帘子，脚步声沉稳，进入房里。
高大的黑影驻足，顿时挡住了眼前微弱的光线，彼时她未曾入眠，微微眯着眼假寐，奇怪谁敢深夜摸到她的房间来。
待他靠近了，寇眉生才发现竟是连琮。
良久，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床边，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疑惑不解，当冰冷的手指忽然抚上脸颊时，那毫无温度的触感刺得她皮肤迅速冒起疙瘩，忍不住心头颤了颤，但还是强撑着假装没有反应。
他的手指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在观摩着一幅字画般，专注淡然。
这种诡异的状态持续了半刻，他终于收回了手。可没等她松口气，更超出她想象的事接踵而来。只听一阵窸窣声，衣服掠过床沿，他竟掀开被子翻身躺了下来！
寇眉生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明白他是何意，僵着身体没动。虽然她平日里总逮着各种机会调戏他，但成功的次数寥寥无几，都被他直接无视。她偷偷溜到他屋里要跟他一起睡，还被他拒绝过。
那么眼下这个状况是她看花了眼，还是他糊涂走错了宫殿？她记得，舅舅禁止他们私底下见面，她去抗议了好几天也没有个结果。
风拍打着窗扉，嘎吱嘎吱左右开合。
冷雨霏霏，房檐上滴滴答答响着，犹如珠玉跌落瓷盘，在寂静的夜色里越显清晰。
鼻尖忽然闻到浓重的酒气，恰如碧水上泛起的朦胧雾气般渐渐萦绕了周身。
一只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后颈处感觉到温热的呼吸，他的下巴已抵在了她的肩背上。寇眉生听见那低沉的嗓音仿若古琴铮然拨动，幽然在耳畔响起。
“臣……数日未见，很想公主……”连琮低声呢喃着，薄唇若有若无擦过她的肩颈。
几不可闻，甚至还略带了几分撩人的沙哑，却也令她绷得更像一块铁板似的硬。
他是醉得没了意识，说胡话罢？劝她不要喝酒的人，自个儿却毫不顾忌地吃独食，吃独食不算，还跑她面前来显摆。
过分！
感觉气氛不大对劲，寇眉生终于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故作醒来的模样，然而他却巍然不动。
“琮哥哥？”她小声叫道，见他没反应，又稍提高了些音调连名带姓地喊，“连奚！”
他鲜少饮酒，怎么今晚醉成这副德行？难道是碰到什么烦恼的事情，是因为近来朝廷对他的非议吗？
连琮没有松手，语气没了惯常的冷淡，反倒放轻了些，像在抚慰她的躁动不安，哑声道：“别动。”
这异样的柔和让她顿时屏住了呼吸，什么也说不出。
他从开头到现在的行为都十分怪异，比起往常，不知为何格外温存，从身后霸道地将她揽在怀中，宽大的袍袖覆盖两人身上。
“公主……”他沉默许久，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含糊不清，“答应了吗？答应皇上想将你和亲到月羌的婚事了吗？”
桌案上灯罩的小火柱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这个拥抱却尤其漫长。听见这句话，寇眉生不由惊讶，思忖他到底是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舅舅的确在前些天提起这事，希望她嫁给月羌的世子，为宽她的心，把那位素昧蒙面的月羌世子夸得天花乱坠，风姿清澈，简直就跟天神下凡似的。
她自是没有答应。那位月羌世子有多好，是不是天神下凡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嫁。
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年龄还小，不是什么嫁不出去没人要的大龄恨嫁女，二是因为她不喜欢随便嫁一个不认识的人，虽说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舅舅做主没毛病，但她一向不守规矩，没可能遵从这些。
这个消息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已经知道了？
寂静如斯，只闻彼此的呼吸。而寇眉生还在为他的问题纠结时，忽然感到脑后散落的一缕长发被一只手缓缓拨开。
下一瞬，冷冰冰的薄唇贴近，隔着亵衣贴在了她的肩上。
“不行，一定不可以。”近乎叹息般的低语。
寇眉生一时打了个抖，立刻翻过身去，压住心头的慌乱盯着他道：“你快回房去罢，如果被有心之人看见你深夜到此，恐怕对你我的名誉有损。我脸皮厚损不损无所谓，你若是因此获罪，太不划算了。”
可她这一番好意他没有接收到，刚说完这句话，她只感觉肩膀骤然一紧，已经被他的手攥住。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黑发如墨色瀑布般散落枕榻间，与黑夜融为一体，凌乱，甚至些许颓废，与她的头发纠缠不清。那幽深的双眸近在咫尺，牢牢锁住她的眼，仿佛带着酒醉的迷离，陡然浓稠起来。
“琮哥哥，你醒醒！”寇眉生微微皱眉，刻意提高了声调，手不知不觉摸向枕头。
寇眉生相信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他平日就是个正经又严肃的谦谦君子，但心里还是说不清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连琮看着她，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并不开口。
受不了他如此咄咄逼人的视线，她往后缩了缩，想要避开，却被用力按住，他撑起半个身子，由上而下俯视着她。
寇眉生寻思他哪一天面对她，除了横眉冷对，便是敷衍应付，更甚者怕是烦不胜烦想暴揍她一顿，哪里可能有别的想法？这是真的醉得人事不省了，以防他醒来时追悔莫及，她须得用个什么法子令他清醒清醒。
她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枕头朝他脑袋砸过去，他却好像早有预料，手扼住她扬在半空的手腕。
枕头从指间滑落，跌在旁边。
连琮神色莫辨，忽然一个用力，将她的双手压在了头顶。寇眉生吃痛地低哼一声，拧了拧眉头。不是说醉了的人思维和动作都会像得了老年痴呆一样迟钝吗？他这路子怎么这么别具一格？？？
“这个东西不是用来打人的。”他抬手，手指握住我的下颌，声音带了几分森然。
“疼，你放开我。”寇眉生咬牙，重复一遍。
然而压着她的连琮表情淡漠，缓缓道：“怎么，口口声声说喜欢臣，转头就要答应嫁给别人，公主的喜欢这么廉价吗？公主不是一直想同臣亲近吗，现在又为什么拒绝臣？”
“你……你说什么？”一股极其不美好的预感窜入心头，寇眉生挣扎起来。
那张清俊的脸映入眼帘，唇边噙着一丝近似讽刺的笑，让人感觉像悬在万丈深渊，一不小心便会跌个粉身碎骨。
但她的双手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在她错愕的眼神中，连琮俯身低下头来，靠向她。被她偏头躲过后，他的唇落在了她的耳旁。
诡异的温柔，从容且冷静，没有没有半点犹疑。
寇眉生睁大眼睛，然而十七八岁的少女实际上又能经历过什么，她几乎忍不住立刻跳起来。
寇眉生从将计就计，索性把他吃干抹净生米煮成熟饭的龌龊想法里先回过神来，说道：“宫女就在旁边，隔墙有耳，你难道想因无心之举而白白遭一场飞来横祸吗？！”
狗急跳墙般的语气，霎时将所有铺垫中的暧昧和迷离灭得干干净净。
连琮停下，呼出的气息烫得不像话，慢慢抬眼看她，嗓音沙哑：“公主真的想嫁去月羌？”
他问着，大半张脸掩在窗纱斑驳的暗影里，看不清神情。
寇眉生忽然想笑。
醉得怕是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的人，竟如此执着地问一个问题，还是看似关心她的问题，她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呐？
连琮加重了语气，缓声道：“说。”
寇眉生舔了下嘴角，眼里带着一丝媚色笑问：“这与琮哥哥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又不喜欢我对不对，凭什么管我和谁成亲？”
连琮闻言仍是静静地睨着她，半晌，忽地轻笑一声，用微微低哑的嗓音道：“臣有个不好的习惯，认定的东西，从不容许他人觊觎。”
那声调沉稳如常，不露一丝情绪。
东西？这句话让寇眉生很快明白，他从前做的一切，爱答不理，那些都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不满，只是因为他没有把她当个人看，是他恰好拿到手上的一件物品。
所以，对他来说是独占欲强了些，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而已。
她真优秀，第一次读懂了他，却是个自己最不喜欢的解释。
屋外春色漫漫，正是桃花绚烂时。
但，她从他的眼里，只看到酒醉的血丝，和从未显露过的，翻滚着的重重又叠叠的情绪。目光炙热好似岩浆，连琮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给一个答案，一个让他安心的答案。
可他究竟要的是什么答案，寇眉生不甚明白。
淡淡的熏香萦绕四周，好像面前燃起了一盏灯，里面的烛火被淡黄的纱罩笼着，一片潋滟的光晕，暖暖的，仿佛要将世界融化般，而她也快要被融化。
连琮理了理衣襟，终于起身，拢了下被子将她的手塞进去。
“其实有时候臣会想，如果没有生为皇亲贵胄，不是姓连，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怕吃粗茶淡饭，穿粗布麻衣，是不是就会过得平淡顺畅些。但这样的话，臣大概也遇不到公主了……”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好像有千言万语，却不能一下都说出口。
漫长而零零散散的片段在闪过脑海，然后……然后怎么样了，想不起来。
虽然连琮这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但寇眉生知道，他从来很懂得控制，对女色并没有多大兴趣，不会真的做她暗中期待的事。
很久后，她方明白一个道理，有的人醉酒是胡闹，有的人醉酒是借酒浇愁，而有的人醉酒，却是为壮胆，酒后吐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