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吹动，吹过树梢，吹过满园锦绣繁花，吹过安静流淌的溪水，荡起縠纹，最后，拂过两人身旁。
寇眉生把脑袋凑在他胸口，嘤嘤哼了声，似在表达不满。
这一哼似嗔非嗔，哼得连琮心酥，嘴角弯起一道愉悦的弧度：“我道歉，是我不好，让你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了。这样，我明天抽空陪你出宫一趟去逛逛？”
寇眉生微感诧异，抬头道：“你带我出宫？”
连琮颔首：“难道你不想出去玩吗？”
寇眉生摇头。她当然想出去了，可是最近他不是因为月羌持续骚扰燕国边疆的事情烦恼着吗，怎么有时间带她去玩？
她这段日子在藏书阁查找名册，翻了好久才找到记录，然而表面上看，官员的变化也让她看不出多大名堂，倒是有一个人令她有点在意，那就是孙兰蕴的爹孙文直。
孙文直这人在周国没有大作为，但还算没有什么污点，对孝平帝也是忠心耿耿，周国国破后，寇眉生也未曾听说过他的消息，导致她一度以为他跟着殉国了，现在却知道他在燕国朝廷混得风生水起的，好多官员都跟他有交集。
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不正常的，事实上要说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骗鬼差不多。
孙兰蕴当了贵妃或许有因可寻，可孙文直凭什么？就算连琮对孙兰蕴爱得死去活来，照理说他这样一个精明的人，没可能傻到把一个能力平庸的人放到那种位置坐着，况且还要避嫌。
其中必有猫腻，除非孙文直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让连琮得到了很大的好处，不然在她看来，连琮对孙兰蕴再好，还是拎得清孰轻孰重不可能爱屋及乌。
当然这仅仅是寇眉生的猜测。
连琮虽然是给寇眉生出了口气，但谢玄当晚就进宫表示强烈反对，甚至语带嘲笑他是脑子坏了，这样的行为因小失大，打乱了既定计划。
连琮当作耳旁风，且竟然难得没有生气。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他自然不允许有谁敢伤寇眉生，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
谢玄无话可说。
他本是粗神经的人，妻子病故后，他是再没有想法谈情啊爱啊的。当初得知连琮的志向就一心想辅佐好皇帝，创造个太平盛世，哪晓得如今皇帝假装宠着贵妃是给大将军那头的党羽看也就罢了，居然为个宫女这么大张旗鼓的？
还莫说这个宫女不是别人，极有可能是前朝八公主。而她如果是八公主，回到宫里来绝对是不安什么好心的，连琮不可能不知道。谢玄想想就脑瓜子疼，那些人正愁抓不到什么把柄教唆人提出抗议呢，连琮可倒好，不说谨言慎行，自个儿先打脸。
做做表面样子而已，还真想当个昏君呐？！
连琮却跟没事人似的笑着宽慰他，暂时也解不了他心头之气。
谢玄委实想不到怎么劝他在有关于寇眉生这个敏感的问题上长点心，恨不得说“成亲，请你们干脆立刻，马上，火速成亲好吗，省得人提心吊胆”，当然他没说。
接下来的半个月，连琮没有解释什么缘由，让寇眉生待在永安殿，没有他的口谕，哪儿都不要去。寇眉生觉得他这个要求很是过分，这种做法和把她关起来有什么区别。可谁叫他是皇帝，她哪能像从前那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期间，成允章来找过她一次，唠叨了几句，还是有希望她能跟他离开皇宫的意思，但她再次委婉拒绝，不是她不想，是目前不能。
成允章慢吞吞地离去了，些许黯然。
寇眉生望着他的背影，似乎一瞬间回想起自己很久前睁眼醒来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时候，与他在清河谷的那段时间，他给人看病，煎药的恬静，有种没来由的伤感。浅浅的，如同绵绵细雨浸润了身体。
他这回应该是彻底明白她的想法了，或者说肯定是会误解她是那种一心想着攀高枝儿的姑娘。
她心里面也挺为难的，可惜不能解释。
薛舒窈被皇帝冷落的消息一经传出，引起了后宫一阵小风波，众人对寇眉生的态度越发趋向两个极端，要不就是拍马屁上赶着巴结的，要不就是背后暗戳戳指责抹黑的。
但这风波在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下，没多久慢慢平息。
据她暗中观察，连琮和连决明之间好像不如以往和睦，以往他俩还能当一对表面叔侄，笑着喝酒听曲，最近却是在方方面面起了摩擦，譬如官员制度，譬如对待月羌态度。
反正寇眉生觉得，随着天气变化，连琮的心情也在变化，不想再假惺惺唱戏，要和连决明散伙的趋势更加明显了。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见者有份，她等着看他俩排着队一个个来。
七月中旬，西南边的一个叫涿郡的地方爆发了水患，折子呈上来后，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修堤坝这差事和太守脱不了干系，连琮不顾他哭爹喊娘，指天立誓，当即就将他革职查办。
这一罢免不要紧，连锁反应却是一连串。只因为这个涿郡的太守当年是连决明向皇帝举荐的，连琮看似公正的决断，首先在民间引发了热烈的八卦，毫无疑问引得整个朝廷也为之动荡。
寇眉生有点小欢喜，有点小忧愁。
欢喜的是燕国朝政不稳，让连琮颇为费神，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忧愁的是他为稳定民心，决定亲自前往涿郡赈灾，赈灾就赈灾，拖着她一起是犯了什么毛病？
朦朦的细雨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绵密的丝网，才是下午，却有了黄昏降临的昏暗。
马车踩着湿漉漉的道路，留下浅浅的轱辘印。
寇眉生掀开帘子望了望外面，只觉冷风阵阵，凉意扑面而来。
她回头一瞧，连琮正闭目小憩。
那雪里红梅般的唇，黝黑如鸦羽似的睫毛该死的好看。色若春花，让身为女孩子的她都竟然自惭形秽。
如今朝廷里支持大将军和支撑皇帝的两派党羽互看不顺眼整日互怼，还有些选择明哲保身的小官员隔岸观火，反正是乱得很。连琮在这当口不坐镇宫里，却偏舟车劳顿，跑到千里迢迢外的涿郡，寇眉生私以为，他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怕赈灾是个幌子，要搞别的动作才是真，就是不晓得具体是什么动作。
“公子，前面有座尼姑庵，咱们赶了长时间的路，要不要在此歇息？”封白打马过来，在外面问道。
寇眉生探出头，小声说：“他在睡觉，等会儿再问吧。”
封白见状，忙闭上嘴巴，刚要走开，却突然听到淡淡的声音响起。
“那就让人前去问问。”
寇眉生转过脸，看到连琮已经睁开眼睛，仿佛从开始就没睡着。
封白答应了，下马走向尼姑庵。
她问：“你怎么没有睡？”
连琮支起身体，笑着说：“我又不是你，哪能哪里都可以吃得香睡得好。”
他一贯睡眠极浅，尤其在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或许是长期以来的习惯，稍微有点动静都会醒来。
寇眉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用手捶了下他的肩膀：“你才是猪！”
连琮捏住她的手，发现微微凉，不由拿起一边的大氅给她披上。她偏要与他作对，故意不让他披，一时变成了小小的打闹。
问完的封白回来说：“公子，庵里的住持同意我们进去住。”
寇眉生顾着听他的话去了，一晃神，连琮就把大氅裹到了她身上。
他从容地走出马车，她不禁羞恼瞪他一眼。
封白并未对住持言明身份，只说主人身份尊贵，不方便有太多人在场。住持远望众人，也隐约察觉气势不凡，依他所说令大部分小尼姑回避。
匾额上写着“建福庵”三字，今日天气不好，所以前来敬香的人很少。
走入庵中，四面宁静，翠竹沐浴着小雨，沙沙作响，景致甚为雅致。略略湿冷的空气中满是郊野清新的气息，直沁肺腑。
这片地方，就是红尘俗世外的一方净土。
住持领着大家绕过内堂，进到后院的厢房。
连琮双手合十行礼：“多有打搅，在下谢过师太。”
住持微笑道：“公子不必多礼，各位既然一路劳累，便好生歇息。”
等住持走远了，寇眉生打量周围，笑道：“我刚才听人说，这里供奉的是药王菩萨！”
封白好奇地问：“药王菩萨是什么？”
寇眉生说：“药王者，过去世以药救病，因以为名。他是增长福慧，施与众生良药，救治众生身、心两种病苦的菩萨。”
其实过去的她也不知道，这些是在清河谷时，她闲得发霉听成允章讲的。
“有这么灵吗？”封白一脸怀疑。
寇眉生对连琮说：“我先去个地方，你们歇着。”
不等连琮回答，就飞快地跑开了。
内堂里，寂静如斯。身长十二由旬，顶戴宝冠，手执药树的药王菩萨端坐云台，面目慈善中隐约带着几分佛家的庄严。
寇眉生敬了三支香在鼎里，跪在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祈福：“小女不求五谷丰登，亦不求锦衣玉食，唯愿您保佑我舅舅消灾延寿，赐他安然康健。”
又诚心诚意地磕了个头，她才起身往回走。
没想刚迈出门槛，与一个迎面匆匆跑来的小尼姑撞了满怀，手里的一炉子香灰洒落大半。
寇眉生帮她把地面的香灰重新捧进炉里。
小尼姑神色焦急，像碰到什么大事似的。她感到有些奇怪，随口问道：“你这么急急忙忙干什么啊？”
“住持叫我们把香灰收集起来，外面来了好多流民，不少人受了伤，都流脓血了。”
“流民？”寇眉生扶她站起来，“我和你去看看。”
小尼姑面露难色：“施主还是别去了，那些流民是从郦河附近的村子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还得了重病，情绪很不稳定，万一……”
寇眉生怔了怔，随即笑着摆摆手：“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添乱的。”
当她们走到庵前，石阶下已经坐了不少难民，拖家带口，住持正忙着指挥小尼姑们给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派粥吃。另一边还有十多个面白肢厥，眼窝深陷的被家人扶着，又吐又泄，瑟瑟发抖。
诧异间，看到连琮竟戴着尼姑庵自制的面罩穿梭在其中，似乎在询问和察看那些难民的症状。
她走到身边，他回头一见是她，低声说：“你回房里去，不要在这里。”
寇眉生凝神看看这些人，吐在地面的秽物像水似的，有的还带着血，怎么瞧都很奇怪。
她确实学艺不精，但跟着成允章几年，到底还是耳濡目染不少，于是低头替几个人诊了下脉，又左右瞅瞅，迟疑道：“难道——是霍乱？”
“一开始我以为是疟疾，但细看后觉得不是，”连琮轻声附和，又拿了张面罩戴在她脸上，“小心传染。刚刚随行的医师也来看过，这些人九成九是得了霍乱。”
“那怎么办？现在这地方不可能马上凑齐全部药材。”寇眉生哑然。不提附子、人参、白术这些，连甘草都很难找得到。
“霍乱是大疫，一旦散发后果不堪设想。我让师太先熬了姜汤给他们喝，暂时缓解病情。封白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去最近的城镇，应该能买到部分药材。”
寇眉生点头：“希望他快去快回。得赶紧把病人分开，让他们待在其他其他地方。”
连琮缓缓道：“我担心的是到底有多少人得了病，又去了什么地方。看来，把疫情控制后必须即刻返回金陵。”
寇眉生走到派粥的住持身边，小声说明情况。住持听了亦大惊失色，急忙让人去拿竹竿和布搭了几个简单的帐篷，把患病的灾民安置到里面。
连琮让她回屋，她却不肯，坚持留下来帮忙。约莫是受成允章的医德影响，虽然她医术不精，但也跟成允章学过，至少比起这些尼姑们，作用要大的多。
有小尼姑在给流脓血的人伤口上抹香灰，疼得那人不断低低呻吟。
寇眉生扭头看见，觉得自己也跟着疼起来，不忍道：“香灰确实可以止血，可是治不了这种恶疮。”
小尼姑说：“我们以前都是这样给人治的，再喝点白菜汤就差不多了。”
“白菜是有解毒的功效，可对恶疮没多少用，”她看看周围，“庵里应该有大黄吧？你去用东壁土、大黄等分，滴井水调匀，把它涂疮上，干了再涂。”
小尼姑诺诺答应去了。
两人忙里忙外，一会儿给人诊脉，一会儿又照顾病人，像陀螺似的转来转去，根本没有休憩的时间。
直到深夜，封白回来，把两箱药材送到，看着汤煎好，分发众人服下，他们才能够暂时坐下来歇歇。
封白见连琮满头是汗，担心地说：“公子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微臣和眉生姑娘看着，不会有事的。”
连琮却未动，看着不远处仍在给灾民们端药汤的寇眉生，淡淡道：“不，我要亲自看着他们无事。这件事是我失察，造成百姓无辜受苦。”
封白连连摇头：“这怎么是公子的错了，分明是大将军当初偏袒自己人，非得安插亲信上来，结果又是个混吃等死，平平无奇的昏官，为一己之私渎职这才坑害了百姓！”
连琮不语。
寇眉生安抚完灾民，回到房间里倒头就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