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端着碟子，一边拈了块糕点吃，赞叹皇宫的伙食就是好吃，一边晃晃悠悠，拐进了医署西院。
今早放了晴，气温比前些日子暖和，彼时绿乔刚在院里洗完被子，支起竹架子晾晒，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悄走近的人。
寇眉生拍了把她的肩膀，大声道：“有没有想我？”
绿乔手一抖，刚拧干的被子又滚进水盆里，回头便看见一张忍俊不禁的脸，她不由气鼓鼓拿手去打：“我耳朵不聋，你要吓死我啊不能小点声！”
寇眉生往旁边一跳避开，挑眉道：“我好心好意专程来看你，还带着好吃的，你居然想打我？”
绿乔振振有词道：“你都一步登天，成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了，哪还瞧得上我这个小医女？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肯定没什么好事。”
“……”好嘞，这姑娘如今长胖了，拖出去宰了罢。她每天在夹缝里生存，头发日益稀疏，腰椎间盘突出，还要被怀疑不安好心，甚是令人心酸。
虽然她承认是有那么一丝丝不大纯洁的目的，但绝不会对损害人。以往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如今是一个找不到了，就算找得到，见了她肯定也跟见鬼躲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她要想传递消息，身边就必须有个贴己又嘴严的朋友，而绿乔就很合适。
说是这样说，绿乔的视线却没有离开过她手里那两碟点心。
“是不是挺香？这可是皇帝吃的东西，叫银丝卷，”寇眉生往她鼻子前一划，转身坐到石凳子上，从碟子里拎起一块，“说些好听的话，这些就都归你。”
绿乔哼哼，一脸贫者不食嗟来之食的模样。
“呦呦呦，还挺有骨气？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全部吃光啰？”寇眉生把那一块银丝卷咬了一口，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角，“嗯，真香，真好吃，世间美味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绿乔咽了下口水，已经跑过来揉着她的肩膀说：“眉生，眉姐姐，你最好了，给我尝尝嘛。”
寇眉生笑得抖了会儿腿，没什么节奏又放下来，把碟子递过去：“好了，吃吧！”
绿乔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忙双手拿起碟子，挑了块喂进嘴巴，惊奇道：“好吃，好吃，这也太好吃了，是什么神仙味道啊？！我本来以为进了宫，当个医女比我家的东西就够好了，没想到皇上吃的比我们还好上许多倍！”
“我眼下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穷得只剩这个东西带给你，你慢点别噎着了，我赔不起命。”寇眉生笑道。
绿乔口齿不清地说：“对了，你在皇上跟前当差，有没有觉得什么不适应？有没有受到别的大宫女欺负？但是皇上长得那么好看，我要是每天光看着那张脸，都够高兴了。”
高兴？寇眉生天天对着狗皇帝的脸，只会想痛快地骂他一场，然后将他剥皮抽筋，“你看我像是被欺负受委屈的人吗？以后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来找我，我罩着你。”
“这是你说的啊，我记住了！”
“本姑娘言出必行，”寇眉生托着腮道，“你说，我要是想从一个人嘴里知道一些事情，但是那人又很讨厌我，我该怎么才能套出他的话来？”
“这个简单啊，不就是说些好话夸他几句，或者撒个娇什么的嘛。”
寇眉生一怔，机械地摆摆手：“算了吧，我自个儿想办法。”
绿乔顿了下，好似恍然大悟，絮絮叨叨道：“我瞧着皇上对你区别对待，你是不是被皇上看上了啊，不然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就被调到了御前伺候？唉，我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你以后要是爬上了龙榻得圣宠滋润，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寇眉生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吓唬道：“成天想些什么异想天开的玩意儿，好好吃你的东西罢！还有你这嘴也好好管住，小心祸从口出。”
果然，绿乔听了脸色一变，抹了抹嘴巴，忽然想起来什么，东张西望发现没有别人后，神秘兮兮地凑近道：“你既然在永安殿，就应该知道皇上把薛容华从冷宫放出来的事吧？”
寇眉生反问：“知道又怎样？”
绿乔瞪眼道：“你不觉得皇上这样的行为有些奇怪吗？前几个月说薛容华有欺君之罪，昨天居然又把薛容华放出来，还派赵公公去关雎阁赏赐了好大一堆东西以示安抚，把青灵嘚瑟得去数落了那些墙头草的奴才，逢人就炫耀，说她主子重获圣宠，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提升位分。”
寇眉生哪管连琮在搞什么名堂，他这番举动，无非也便是装神弄鬼给众人灌一碗迷魂汤。纵使她不清楚其中究竟，也明白绝对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联想起来那一夜撞见连决明在后宫出现，如果说是巧合，未免牵强，但与连决明见面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薛舒窈，还是宫里其他人都无法断定。她如今没有空闲去追究这种破烂事，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上面，不如考虑出宫如何说服老丞相帮助自己。
她巴不得连决明和全天下都给连琮使绊子，最好气得他寝不安枕，食不下咽，令他没有心思关注她，她就能安心做自己的事。
绿乔道：“说到薛容华，我还想起之前的一件事，你还记得没有及时送药，被薛容华杖责那次吗？”
寇眉生不晓得怎么提起这件事，点了下头。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忍气吞声，不是因为她甘心被白打一顿，只是明白反抗会使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但愿以后别再碰面就行，不然她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像上一回那么憋着了。
“我后来听别的宫人议论，要不是皇上来得及时，阻止刑罚，让你只挨了六下，你根本好不了那么快。”
“你说什么？”寇眉生满脸疑惑。
绿乔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念念有词地说：“当时你被青灵带走不久，皇上后脚就跟着离开了，气得薛容华把关雎阁上上下下的人通通骂了个遍。还有你抹的药，也是皇上亲自去医署让太医配的……这么看来，我觉得皇上对你是真的有点特别。”
原来她那时候以为看花了眼，事实上真的是连琮？甫一垂头，摩挲着那枚玉牌，寇眉生突然恍惚了一下。
容她消化消化这个消息。
“喂，你在想什么？”绿乔在她眼前挥挥手，“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寇眉生拍拍衣服起身。
从西院离开，她径直又去了趟医署里面，范仲正在与几位医官商议事情，见了她有些惊讶。寇眉生寒暄几句，像往常那般交谈，并没有说别的什么。
成允章就在几个人中看着她，她分明也对他笑着，甚至还大剌剌拍肩问他在医署感觉如何，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感到二人之间在无形中仿佛多了一道看不清的屏障。
从出清河谷的那一刻起，没有了那般的坦诚相待，他们都有难言之隐，秘而不宣。他很想再像从前一样，听她叽叽喳喳吵闹，看她敞开心扉大笑，使些小招数偷懒。
可是，他知道不行。
他只能与众人站在一起，像个局外者，觉察她满腹心事，嘴角仍旧挂着笑，跨出医署，也没有和他单独聊几句。
昼短夜长，一晃便过了冬至。
等第二场大雪来临，飘满金陵，已是除夕庆典的前一日。
宫女、太监忙着除旧迎新，筹备宴席，装饰大殿楼阁，忙得团团转。长廊、宫墙，随处可见匆忙的身影，虽然累，但每个人脸上都充满喜气。
寇眉生自在的日子也到了头，被赵盛使唤得整天像个旋转跳跃的陀螺。
大周开国初始，先祖便留下遗训，教导历代继位的皇帝平日起居不可奢侈浪费，要崇尚节俭，但在重要的仪典宴会时，务必展现皇室的天威尊贵，使臣民赌之敬畏。
连琮把别的东西都翻新了个样，这项制度却没有废除，一直延续到了燕朝。
午时，宫女们正给他更换冕服，听到外面有小太监轻声道：“陛下，尚书仆射孙大人差人送来一封请帖。”
赵盛从他手中拿过来，递给连琮。眼中掠过一抹讶色，连琮拆开帖子，却见其中写着邀他到湘园赏雪。
“陛下若不想去，奴才就立刻让人回绝了。”赵盛轻声道。
“不必，备马车吧，”连琮停了停，又道，“眉生……”
赵盛马上接口说：“她在院里剪花枝。”
“让她准备一下，跟朕一同去，其他人就不用来了。”
“陛下，这不妥吧？？？”
连琮瞥向他道：“你来当皇帝？”
这个笑话简直比恐怖故事还恐怖，赵盛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马上跪下去，“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告诉她！”
湘园坐落在湘河北岸，遍植竹林，北依阴山，南邻湘河。盐粒般的雪连绵不绝，笼罩了整座城，仿佛给大街小巷蒙上薄薄的白雾。
当初周朝一位大臣踏遍山山水水，看重这里幽静、富饶、祥和，选定此地建造园林。
园林依山傍水，只有几处精巧的亭台楼阁点缀，既有田园秀丽之景，也不缺官家的雍容贵气。山青葱滴翠，竹曼妙秀挺，恰似人间仙境。
湘园有四十二眼泉。东边湖泊有座蝴蝶岛，四面环水，岛下有一泉眼，从入岛的拱桥边喷出，翻涌数尺之高，落入泉组河。其水质清澈甘甜，人称蝴蝶泉。
此时，岛中的胧月台里，孙文直与几位大臣坐在一方席，连琮和孙兰蕴则在另一方。因为不是隆重的场合，一切都布置得随意雅致。旁边放着暖炉，纵然外面大雪倾覆，满目霜白，里面却温暖宜人。
歌姬抚琴一曲，便有侍女上茶。
宫廷内外，皇族贵戚与世家官宦都流行喝当地的云雾茶和冬凌茶。但孙文直心知，皇帝既拥有天下，必尝尽千百味，毛尖、蒙顶无所不用，云雾茶虽然味醇色秀，却缺少清苦之美，因此并不特殊。
周国灭国诸多大臣皆殉国的命运给孙文直留下巨大心理阴影，任燕朝尚书仆射一职也是沾孙兰蕴的光，以及靠连琮的提携，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特殊对待。
孙兰蕴虽为贵妃，几年来却无子嗣，他甚至听说连琮从未在掬月宫夜宿过，这导致他们间的关系更加微妙。这点联系过于单薄，说断就断，他心里面实在没底，所以也想投连琮喜好，好未雨绸缪。
奈何他碰到了赵盛这颗硬钉子，一律装作一问三不知，对于他的问题皆是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机智得让人咬牙切齿。
这条路行不通，他换了个新花样，从小太监那里打听到了一件事，连琮在夜批奏折感到疲倦时喜欢喝浓茶。
于是，他买了这片园子，成了这里的常客，本来对竹林植物甚是了解，又跑去跟人学了点茶艺，就命人在竹林里采摘了些竹串子，将其泡茶试饮。
结果竹串子未经泡制，泡出的茶苦涩有余，清香不足。这时候，刚好连决明莅临府中，闲谈时他提及此事，连决明提议让侍女将蝴蝶泉水盛起，再次烹煮。他喝完，脸上愁容登时烟消云散。
原来，竹串子经由甘甜的泉水焙茶，竟变得柔绵、清心，提神醒脑，更加香醇可口，成为上佳饮品。
他心生感激，对连决明的态度也恭敬不少。连决明此前本就有意同他交好，有时也会走动走动，意外得了个契机，顺其自然使两人关系更为紧密。
接下来一段日子，他又陆续邀请其他大臣到府中做客，让他们一一品尝，都赞不绝口。经过试验，证明确实是好茶。
近日下了大雪，景色动人，他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但单独请皇帝又名不正言不顺，干脆也邀了几个大臣，借用他们的名义送了请帖。
新煮的茶水，色泽清透，清清淡淡，散发出幽兰般的香气。
连琮象征性地呷了两口，静静品茶，不说一句话。
众人见他默然不语，也没谁敢轻易开口，气氛一度煞气沉重得像灵堂。
倒把孙文直搞得忐忑不安，为什么皇帝不做评价？难道火候没控制好，茶的味道不好？不对啊，他都试验了这么多次了，应该没有差错。他向女儿投去询问的眼神，孙兰蕴轻轻摇了下头，似乎示意他不要着急。
孙兰蕴其实也有许多天没有见到连琮了，且她还逐渐听说一件事，宫里头进来个与大周八公主长相一模一样的姑娘，那姑娘短短几月就被连琮收到了永安殿里。
她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因为当年她也亲眼见证那场大火把芳菲宫烧了个干净。那么大的火，寇眉生想要活下来根本不可能。可是见过的人都说，那个姑娘简直就像八公主本尊。
她心里也有些迟疑起来。
良久，孙文直才大着胆子问：“陛下觉得如何？”
连琮唇角溢出一丝笑，终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放下茶盅道：“甘苦相济，口留清香，别有滋味，好茶。”
孙文直心里的大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笑着说：“陛下喜欢，臣就安心了。”
他殚精竭虑多日，辛辛苦苦，得到连琮的肯定，自是欣喜不已。
在座诸位一直吊着的气都松了，此情此境，湖面雪雾蔓延，若做歌赋词吟，必然是一大赏心乐事。
君臣合欢，其乐融融。
过了会儿，目光扫过矮几上的金盅玉盘，红木金漆的食盒，连琮拧了下眉，嘴角轻嘲般扯了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他们享乐的时候，有多少人甚至还连饭都吃不饱？
像孙文直这种人早该敲打敲打了，只不过今天他心情好，暂且放过他一回。
这些年局势一直不稳，纵使大刀阔斧实行改革，他虽步步谋划，恩威并施，利用精心培植了多年的势力平衡各方，已经做的比较稳健，但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岂是一时能够理清的？难免引起旧势力的反对。
尤其是连决明，仗着建国的功劳把控朝政，对他的施政举措甚是不满，多次阻挠，如今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打压自己那一派？
雪景很美，然而连琮此时却心感无趣，不经意地一回眸， 却没有发现此前跟着自己进园子里的寇眉生什么时候没了影儿。
他不由开口道：“与朕同来的姑娘在何处？”
闻言，觥筹交错的大家均愣住，一阵寂静，方有个一旁陪侍的下人小声说：“回陛下，是一位紫衣姑娘吗？”
“她去哪里了？”
“她下了马车后，突然跑过来抓住奴婢，说让奴婢转达陛下，她身子有点不舒服，就不跟陛下一块儿赏雪了，但是她会赶在天黑前回宫。奴婢一直想告诉陛下，但是陛下与大人们正畅饮……”
没说完，大家就眼睁睁见八风不动的皇帝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