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有片刻的凝滞，司徒漪紧紧盯着孙婕妤姣好的面容，双手撑在身后，慢慢爬坐起身。
孙婕妤先是愕然，而后沉默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无比冷静：“姐姐说玩笑话了，妹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玩笑话？你觉得我会用这样的事情跟你开玩笑吗？”司徒漪双手揪着被子，力道太大，以至于瘦削的手背上能看到青筋，“一直到那天你拿花茶给我喝，王太医亲口告诉我茶水里有什么，我都不愿意相信你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宁愿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做的一场戏。”
孙婕妤死死盯着司徒漪的手，不愿抬头，“王太医”三个字传入她耳朵的时候，她的手剧烈的抖了一下，但她仍然没有抬头，也不说话，就是那么垂着眼睛，不想去看司徒漪失望之极的神情。
“你原本就不想我有陛下的孩子，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前日我故意到你宫里告诉你，妍婕妤给我吃了糕点，你便觉得找到了大好的机会，哄我喝花茶，那么我之后腹痛流产，旁人一定会以为是妍婕妤在给我吃的糕点中加了东西，她对我有孕一事有怨言已久，是最好的靶子，无人会怀疑平素与我关系亲近的你身上，连我自己也不会。”
孙婕妤照旧垂着双眼，只是置于小腹之上强烈发抖的双手和惨白的脸色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思：“那么，姐姐如何知道，那一定是我做的？如何不能是妍婕妤做的？”
“那天妍婕妤给我糕点，我根本没有真的吃，只是在萍儿面前做个样子而已，她不注意的时候我吐在帕子上，给王太医细细验过，根本无事。”
孙婕妤的脸又白了几分。
“而妹妹你端给我的花茶，我依样画葫芦，同样给王太医验过，里头有些什么，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孙婕妤嘴唇抖的厉害，就是不开口，忽的，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司徒漪：“王太医为什么会帮你做这些？他，他是陛下的人。”
司徒漪摇头一笑：“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了吧？”
孙婕妤一下将双眼瞪到最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看起来颇可怕：“陛下，陛下是不是知道……知道我……”
“是，陛下知道了。”司徒漪没有给孙婕妤缓和余地，毫不留情的打碎那一点幻想，“王太医不听从任何人的吩咐，只效忠于陛下一人，他知道什么，自然会一五一十告诉陛下。”
孙婕妤维持着大睁双眼的表情，整个人却恍惚起来了，看司徒漪的眼神没有了焦距，自顾自呢喃道：“陛下知道了……陛下知道了……”
司徒漪此刻心情复杂，她当然恨孙婕妤做这种事来害她还陷害冯烟，在喝下那杯花茶前，她真心以为孙婕妤是她在这个冰冷后宫中的一点温暖和慰藉，不求患难与共，起码不至于有一日到反目的程度：“你……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肚子里有陛下的孩子，只要好好生下来，陛下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何必这样？”
孙婕妤的视线渐渐清明，看司徒漪的眼神有了焦距，那眼神里头，有着深厚的隐痛：“在宫外的时候，我以为姐姐就知道，我对陛下，从来不是只求恩宠。”
“我知道你对陛下的心意，但你不是嫁给普通百姓，不是在普通人家，你的夫君不是普通男子，你所求的永远不会实现，你自己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孙婕妤用力擦一把眼角滑落的泪珠：“那又如何？就算我知道，难道我就能不难过，不伤心吗？”
司徒漪厉声道：“你伤心难过不是你害人的理由，照你这样说，后宫所有害人的人都值得原谅。”
“我不在乎别人原谅不原谅我，尤其是冯烟。”孙婕妤露出个轻蔑的笑，“她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做派，我还瞧不上眼。”
司徒漪学她冷笑的模样笑：“可陛下就是喜爱她，与其说瞧不上，不如说你嫉妒。”
孙婕妤双眼发红：“你胡说，我，我嫉妒她什么，她，她什么比得上我……”
“正因为你觉得她什么都比不上你，可陛下就是喜爱她，所以你更加觉得难堪愤怒。”司徒漪不留情的打断她的狡辩，“这次我的身孕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如果真的涉嫌戕害皇嗣且证据确凿，按陛下的性子，之前再如何宠爱她，也一定把她废了打进冷宫。”
司徒漪指了指自己：“而我，失去孩子，帮你除掉妍婕妤，一举多得，你算盘打的真精。”
孙婕妤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愿意面对司徒漪失望的注视：“姐姐，我只想让陛下多多注意我，没有想过真的害死你。”
“这话你自己信吗？”
“姐姐，自从我有了孩子，陛下几乎每日都去陪我，待我无比温柔，我知道这样的相处维持不了一辈子，便只想着，起码在我有身孕的这段时间里，起码在我孩子还没有生下之前，能跟陛下像寻常夫妻一样相处，只有我和陛下，还有腹中的孩子，可，可是……”
“可是我这个时候有了身孕，陛下对你的关注被分掉了许多，你不甘心。”
孙婕妤惨笑：“我知道我傻我蠢，为了虚无的东西做傻事。”
孙婕妤凄惨无力的样子看的司徒漪不忍，心里隐隐生气恻隐之心，她命令自己硬下心肠：“当日杨太医的失踪也是你做的，是不是？”
孙婕妤似乎愣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仿佛在从记忆里找一个叫杨太医的人。
“杨太医在哪里？”司徒漪逼视着她，不给她逃避的希望，“你有没有杀了他？”
孙婕妤略茫然的摇头：“没，没有。”
这下轮到司徒漪愣住了：“我以为你会否认此事与你有关，把罪名推到陈贵仪身上。”
“做一件是做，两件也是做，我不否认。”孙婕妤吸了吸鼻子，崩溃的神色慢慢敛起，又恢复到以前柔弱中略带天真羞涩的模样，“那天我跟姐姐做戏给陈贵仪瞧，杨太医来给我诊脉后要走，我忽然想到，机会难得，若我把杨太医关起来，无人能证实我的胎当时安好，那陛下……便会疑心姐姐。”
这个猜测司徒漪之前有过，但只是稍稍一想便被自己否认了，尽管她和陈贵仪更早前就说好，请陈贵仪做饵，以她和陈贵仪关系为切入点，制造出两人关系不佳的假象，而后陈贵仪接近孙婕妤，明里暗里说司徒漪的坏话，司徒漪再暗中跟孙婕妤商量好试探陈贵仪，去证实她心中所怀疑的。
戏中戏，局中局，司徒漪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做戏，谁才是看戏的，陈贵仪感激她当日救她一命，答应帮她这忙，司徒漪心里却清楚不过，除了报恩，还有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孙婕妤得宠又有身孕，如果能趁这个机会找出些孙婕妤的错处，对她来说是有益无害的。
再想到这次请冯烟帮忙，同样是做戏，同样是给孙婕妤下套，司徒漪忽然意识到，她做这些事是为了证实内心的猜测，可，她到底用尽心机导演了这一出出戏，痛恨失望于孙婕妤的心机和不择手段之余，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姐姐，我承认，我不想你生孩子，可是，我没想过害死你，你有孕后我是想过弄掉你的胎，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那天你到我宫中，说吃了冯烟给的东西，我，我就……”
司徒漪别开脸，淡淡道：“你的心思一下活络了，觉得找到了绝佳机会，不用白不用。”
孙婕妤摸着肚子垂下脑袋不言不语，等于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的身孕已经过了三月，此时小产无比伤身，我很有可能就此死亡，这点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只是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若真的一尸两命，你便可以告诉自己，你没想让我死，只是个意外，是不是？”
片刻的沉默后，孙婕妤猛地抬头，两眼赤红的看着无比镇定的司徒漪，尖叫道：“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把什么都说出来？为什么？”
相识这么久，孙婕妤从来是素雅端庄的，即便激动于心，也从来不会这般大喊大叫，人前永远温雅自如，瞧着她双眼圆瞪近乎崩溃的模样，司徒漪心下有些着急，她肚子里还有孩子，这么激动可不行，连忙大喝一声：“你冷静点！”
“我不要冷静！等陛下回来，你把所有事告诉陛下，他永远都不会再看我一眼了。”孙婕妤瞪了司徒漪一会，忽然松开双手，扶着床沿痛哭流涕，“我爱陛下啊……”
悲伤而竭力的哭声，让司徒漪忽然想到被封在宫中一年有余的许顺仪，当年，许顺仪似乎也是这样哭，一样的凄厉，一样的绝望，不同的是，许顺仪因为不爱卫行远而痛哭，而孙婕妤，是因为深爱。
后宫这个地方，爱不爱那个男人，都不对，若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心魔，一样会堕入深渊。
“我不想离开陛下……我，永远都不想离开陛下呜呜呜呜呜。”哭的大声，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时而听得清时而听不清，坐在床上的司徒漪忽然觉得无比疲倦，她也不去劝阻，靠在枕头上，静静的看着孙婕妤哭。
她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从小到大，日子再难过都没有过，如果继续在宫里过下去，算计这个那个，或者看着别人算计这个那个，她会不会也有这样痛哭的一天？会这样哭，是因为没有其他发泄的法子，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答应瑾贵妃做卫行远后妃的那一天，其实她就应该明白，再怎么想独善其身不沾染是非，都是不可能的，她是后妃之一，这个身份就代表了她不可能超脱于后宫斗争，永远不可能。
旁人哪管你的真实身份，入了宫，便是宫里一员。
两人，一个低着头哭，一个坐在床上看，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孙婕妤感到腹中的孩子闹腾的厉害，似乎在抗议母亲的疯癫，哭了许久也累了，便渐渐止了哭声，平静下来，抽噎着起身，艰难跪在床前：“既然淑仪娘娘知道了原委，那么，请娘娘责罚，嫔妾绝无怨言。”
孙婕妤哭泣的这点时间里，司徒漪也下好某种决心：“除了我，你没有害过别人是不是？杨太医还活着，是不是？”
“是。”
司徒漪低头看着一脸平静的孙婕妤，眼神复杂：“你晚上悄悄把杨太医放了，然后，专心在萝沅殿养胎吧，我就当这事从没发生过，而我，只是自己吃错了东西才小产的。”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孙婕妤嘴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司徒漪。
她的意思是，她不追究吗？打算放过她吗？
“放掉杨太医，然后，我要你答应我，不管日后如何，绝对不可以害妍婕妤，那么我就答应你，这事不会影响到你和陛下的感情。”
司徒漪定定道：“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你能做到吗？”
孙婕妤眼里一下闪过千百种情绪，有困惑、有激动、也有不安和彷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嗫嚅着：“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待她这样好？为什么放过我？”
司徒漪自然不会告诉她，只是摇头：“你无需知道，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
这笔交易对孙婕妤来说太过划算，她对司徒漪做的事足够她打入冷宫甚至没命，司徒漪肯这样放过，等于保全她的命、孩子的前途，以及和卫行远之间的情分，交换条件却只是简单的，日后不去害冯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