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我们后世来看,并不难猜出当时的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是谁。
追溯这场席卷了大烆、北蛮两座王朝,持续了近十年之久的兵火,最初的导火索,竟然是一场持续两个月的大雨。
这场大雨下在秋收前夕,直接导致了当年数量庞大的农户颗粒无收,农业上的歉收并没有得到官府的重视,苛捐杂税分毫也没减少,从官员到地方豪绅,层层盘剥重压之下,越来越多的农户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匪盗,直到爆发了大烆西南部西川州由山贼盗匪领导的一次叛乱。
这次叛乱让世人更加直接地认识到了当时大烆局势的糜烂——山贼匪盗成事后,竖起大旗,把邻近的所有强盗山贼全都召至麾下,一夜之间,人数竟达上万之多。
领导那场叛乱的起义军号称炬鼠,在杀死了当时西川州的知府和统领后,对当地的许多豪绅大户实行了十分残忍的屠杀,财产掠尽充公,值得一提的是,炬鼠行事虽乖张暴戾,却对贫苦之人秋毫无犯,甚至一度摆出帮扶贫农的姿态,使得当时很多因饥饿而无法生存的百姓得以度过灾年。
这场叛乱历时三个月,虽然最后起义军在数个州府合力剿杀下全数覆灭,但大烆腹地军兵作战素质和官府的吏治治糜烂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这场叛乱也给其他地区的贼匪发出了一个对大烆来说极其危险的信号:大烆像是一个害了病的狗熊,看起来很可怕,但实际上却有机可乘。
巧的是,号称永不陷落的荡阴防线,荡阴七城的第一雄关:青阳关,几乎在这场叛乱发生的第一时间,沦陷在北蛮皇子哈利莫的铁蹄之下,数日后,镇南王石三勇以清君侧之名,竖起反旗,挥师北上,挡者披靡,短短几天时间里,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大烆支离破碎。
而处在飓风当中的风暴之眼,不在别处,却是天定皇宫。
——《回望烆史》
“杨将军,赶得上吗?”郑玉堂浑身披挂整齐,手里提着一柄长柄钢刀,浑身是血,刀都砍得卷了刃,看得出他刚从一场尸山血海中爬滚出来。
他前方的杨冬烈比他好不了几分,肩头尚插着一根箭矢,他咬了咬牙,狠狠将箭矢拔出,大将军只怕寸铁,而这种带着倒刺的狼牙箭最是下流,硬将其扯出,必定连血带肉,痛苦远胜寻常箭矢。
只是此刻他并没有心思多在这方面思量,脸色白了几分,咬紧牙,拧着一股劲儿,狠狠用抽了马屁股一鞭,飞马向着北方赶去。
“赶不上。”杨冬烈冷着脸说道:“诏书是午时发出的,咱们在离凤坡被困了至少两个时辰,就算此刻赶到,青阳关此刻必定落入蛮人的手中了。”
“我现在要做的,是立刻赶到朔方和北安。”他的话语依然铿锵,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依然不改坚毅。
只是在他的心里,却暗暗骂道:“荡阴七城,殿下,你可真是舍得!”
其实在见到郑玉堂之前,他本已脱下戎装,换上朝服,准备出席晚间陛下安排的光禄寺宴会,可是甫一见到郑玉堂,就得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头也不敢回,一声招呼都来不及打,便与郑玉堂策马北向,赶往荡阴七城。
但在走之前,尽管匆忙,他依然留了一个心眼,亲自派人向皇上举荐了武学堂甲班四人,替他们申请了赴宴帖,他可是亲自见识过闻人和陈锦的武力,他明白夜里将要发生的事,但若是这四人在场的话,就算是天塌下来,想必他们也有办法护得皇上周全。
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便在和郑玉堂上了路。
一开始他甚至怀疑过郑玉堂,认为郑玉堂在欺骗他。
但是他马上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如此重要的事,如此隐秘、甚至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事,郑玉堂是绝不会信口开河的。
只是他们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
他们被左神武军围在了离凤坡,言语交涉无效之后,杨冬烈带着三百亲兵一路冲杀了过去,青阳关出来的汉子战斗力自然远超久守天定,终日无所事事的神武军,但奈何对方数量远胜自己,三百亲兵拼光了才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北向而去。
“荡阴七城即使蛮人恨之入骨的眼中钉,也是他们垂涎已久的肥美羊肉,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蛮人那边收到消息的速度比我们这还快。”他的语调稍缓和了一些,道:“所以青阳关受诏撤兵,关隘防守空虚这件事,他们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哼,这一任的皇子哈利莫是个狠角色,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荡阴防线是七城相连,但有一城被破,防线的各环链接就要受损,防守力量的削弱可不是一星半点啊,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青阳关对蛮人来说是铜墙铁壁,但对我们自己来说,却并不是那般困难,被他占去就占去了,没什么大不了了的,只要及时赶到朔方和北安,做好防备措施就是了,我只是可惜,陛下一世英明神武,却只有一子,此子……恐怕难堪重用,我实在无法想象将来,有一天陛下龙归四海,凤返丹霞之后,太子即位,会是怎样的一派光景。”
郑玉堂冷冷哼了一声,轻声道:“虎父犬子。”
“你知道,在我们这个生存的环境之中,最怕的是什么人吗?”周香银有些喘息,她的步子不快也不慢,但要登这一趟高如山梯的汉白玉祥云盘龙阶还是太过勉强了些,尤其是在受伤之后,但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倔脾气,到皇宫门前,便定要闻人和陈锦放开她,让她独立登阶。
此夜皇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少见地开了一场晚朝。
情况果然和周香银预料得一模一样,他们甫一进都,便从蓝笙香和段恩义那里得到了消息,荡阴防线的青阳关以及帝国西部的大州西川州今夜平安火未亮,说明这两座城池一定是出事了,此刻皇上正召集群臣在宫中议事,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我们不怕蠢对手,因为蠢人好对付,总有办法解决他,”周香银越是靠近金銮殿,越是呼吸平稳,脚步坚决,她继续道:“我们也不怕那种特别聪明的对手,因为但凡有大智慧的对手,心中都有几分气量和见地,深谙平衡之道,算计的最多的是如何用最少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必要时该妥协就妥协,很少鱼死网破赶尽杀绝。”
“我们最怕的,就是我哥哥那种人。”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本不应该说与你们听的,但你们多听听,将来做了他的臣子,心里也有个数,毕竟父皇……皇位总是他的,这是谁也争抢不去的,其实他会变成这样,可能也是因为父皇……太能活了,让他当了太久的储君,把他整个性格熬得乖僻偏执,我说了,我们最怕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骨子里分明软弱,却要装出几分强硬,小聪明一大堆,大智慧却少有,一件事扔给他做,总要做得决绝,做得不可回头。”
“他这次逼宫,竟然能够让四支御林军都听他节制,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不过我猜,他肯定没法一个人就完成这样大的举动而不被父皇发现,在他身后肯定有人帮他,哼,是南方那边的人也说不定,我了解他的性格,听你们这么一说,所以我马上就猜到了,逼宫是肯定会失败的,这一点,就连他背后帮助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所以他既然想当皇帝,那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父皇马上传位于他,这点不太现实,父皇虽然病重,但怎么说也不太可能暴卒,至于弑君,借他几个胆子量他也不敢,那么就只剩第二条路了。”周香银缓缓说道:“制造一场足够大的动乱,大到侵占州府、丢失城池,那么以父皇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甚至会御驾亲征,那么他的机会就来了。”
“啥机会?”陈锦听得迷糊,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七拐八拐的,在她看来,像是一场离奇的故事。
“天子御驾亲征,太子监国。”闻人忽然说道:“天子死在征讨路上,太子顺势即位。”
闻人虽然嘴上说的真切,可是心里觉得这件事十分荒唐,他实在无法相信会有人这么傻,用这么大的风险来实行一个几乎不太可能的计划。
他迄今为止只见过周初岚一面,但就凭这一面之缘,他却敏锐地看出了不少东西。
这是一个偏执的人,是一个等待帝位等待了将近半辈子的人,是一个急不可待,却又处处犯错的人,以闻人如此之高的医术眼光来看,他甚至觉得这位太子殿下,似乎有些……痴傻?
周香银没能猜到闻人的这一番心理活动,只是嘴角抽了抽,沉默片刻,才道:“你看,帝王家的事就是这样,少有感情色彩,父子相残如此简单。这个被制造出来的动乱肯定会波及荡阴,不然绝不能够引起重视,肯定要占南方的州府,拉开地域跨度,不然一下就被扑灭了,可惜,哥哥眼光实在太过短浅,制造这样一场动乱,无异于引狼入室,今年是灾年,很容易激起民变,南边那位又蠢蠢欲动,北蛮更不用说,他这一下,直接将我大烆推入了万丈深渊。”
闻人的脸色严峻,一言不发,随着周香银进了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