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总有办法
你已经见过她了,对吗?”杨冬烈穿着一身灰布长袍,打扮像是个乡下来的私塾先生,他本就生得十分秀气,眉眼灵动得像是个江南的女子,须髯不盛,若非那道横贯左右脸颊的长长伤疤毁去了他大半的书卷气,他也是个气度不凡的儒将。
他这话是对着身旁的一位中年人说的,那人的真是年纪或许比看起来要大一些,掩进帽檐的两鬓依稀可见点点斑白,他对突然来到的杨冬烈没有丝毫吃惊,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地端详着眼前小摊上的泥人。
“啊,对,见过了。”他像是回过神来了一样,转过头,看了一眼杨冬烈,他的脸分明像极了长久劳作在田地里的农夫,老皱斑驳,黝黑质朴,可是随着他的眼神一变,竟渐渐涌起一团高贵而不可犯的气势,端庄而沉稳。
若是陈锦在这,一定会奇怪这位叫做老周的普通人,连江湖之中最简单的骗局都看不穿,为何会结识杨冬烈这样的人上之人。
老周拿了一个泥人,问道:“这东西多少钱?”
小摊老板一见对方掏钱要买,顿时把刚刚那副倨傲的面容收了起来,他还想着这农夫手脚粗苯,莫要多看,省的弄坏了自己的手艺制品,没想到对方竟要买下来,他陪着笑脸道:“客官,我这是小本买卖,三枚铜板一个,不还价,买三个送一个,多买多送。”
“哦,”老周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这些我全要了。”
小摊老板一听,顿时瞪大了眼,这泥人虽然是手艺活,但并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更比不上名家墨客的真迹,是绝没有什么囤货价值的,一般有人来买,都是带着小孩,买来哄哄小孩的东西,哪有中年人一口气把这整个摊子泥人都包了的?
啪。
一锭闪着银光的银元宝轻轻巧巧地从杨冬烈手里放在了摊贩的台上,“你把这一台泥人收好装盛,迟些时候会有人来找你拿。”他微笑着拍了拍小摊老板的肩,说道。
老周看了他一眼,缓缓离开了小摊,走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杨冬烈快步跟上,他是大烆的国柱,是一等将军,寻常朝官上殿需要谨奉礼仪,亦步亦趋,就算走得像个小丑,也不敢丝毫怠慢,唯有少数几个人中显贵,在皇家那里立了不世之功的,才有资格上殿不趋,听朝不跪。
他就是那少数人中的一位。
“我常常在想,你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周忽然说道:“是君臣?是朋友?还是……仇人?”
杨冬烈听罢,爽朗一笑,背负着手道:“此刻,咱们是朋友,是哥俩好,是一起上过战场砍过鸟人,可以把命交给对方的兄弟。而等你换上那身黄袍子,你我便是君臣,我向你行礼下跪,对你绝对忠诚,为你杀死每一个敢于冒犯你的宵小。”
“那将来呢?”老周冷不丁问道:“那小摊店主买的那一套泥人,绘的是当年,你我共同奋勇,平七王时候的事,你在那时多次救我,甚至不惜将自己所有的子弟兵尽数耗尽,强行带我突围,赶在所有王子之前,抢先赶到天定,取了玺印,你常常说,我的皇位是用你桂绍十万子弟兵的命换来的,可现在呢?你还会为了我做那些事吗?人们常说恩重成仇,你对我如此功劳,我也够意思,把能赏给你的都给了,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再问你一遍,我需要你对我展示忠诚,而不是对大烆,只是对我,单单对我这一个姓氏的人,你,能做到吗?”
“我希望大烆千秋万代,永世繁荣,当初,我认为你即位,是整个大烆国本之争的最优解,所以会不惜代价,助你登基,现在也一样,如果大烆和皇室的利益没有冲突的话,保护大烆,就是保护周氏皇族,这就是我的回答,需要我下跪吗,陛下?”杨冬烈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感情。
老周和他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他背对着他,人群如流水般在他们二人身边来来去去,他站立不动,半晌无言。
“我见过她了。”老周终于又开始向前走去,绕过主街,转进了一条无人逼仄的小巷子,他说道:“我没想到陈氏最后的子嗣是个女孩。”
杨冬烈一路跟着,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三年前我在沧州的时候,也见过她,陛下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老周脚步不停,像是没听到一样,知道他走进了一条无人的死胡同,他走到胡同的尽头,轻轻用脚踩了踩尽头的一块青砖。
不过片刻,地面忽然传来微微的颤动,一道宽敞的地下通道口像是从地面凭空裂开一般,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她……很机灵,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多半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了,我们的第一次相处还算愉快,她教会了我一点江湖上的把戏,我也答应了她一点小报酬。”老周轻轻撕去了覆在脸上的易容假面,露出了本来的样貌,他缓缓踏进了地道,就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势忽然如同贯穿日月的长虹一样,龙腾而起,初时地道之中尚是漆黑一片,他的双足站定,如同仙神注定,整个地道逐步有序地亮起了数百盏琉璃炽明灯,光华万丈直追天日,他站在炽烈的白光之中,仿佛是这个天地之间的主人。
“朕,很是欢喜。”
“史家的小子这几天就要到天定了。”在地道上的石砖快要合上的时候,老周冷不丁说道:“也许他会带来令所有人都高兴的消息,也许……他会带来战争。我们不能总是被动接招,”他的声音不知为何苍老了几分,听起来沙哑而病弱,或许这就是他原本的声音,“我已经没有时间被动接招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对吗?”
剧烈刀罡斩过所造成的烟尘渐渐散去,终于露出那小女孩的身影。
她的呼吸终于有些喘,左臂上的红袍子在刚刚那一记刀罡之下整个撕裂,连带小臂流血不止,鲜红的血液汇成了一条小溪,但却不见她的脸上游丝毫的痛苦之情。
鹿远志看了她一眼,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她在流血,可是她的伤口,却……复原了!
刚刚那一记裹着白色物质的刀罡分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小臂上,衣袍碎开,血流不止,而她小臂上的伤口却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愈合!
闻人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确实是钟小草的脸,钟小草的身子,可却再也找不到一丝钟小草身上的那种天真,可爱的模样,她换了一个灵魂,冷冰冰的像是赤脚踩在松脆的雪地里,瞬间就将人冻得麻木起来。她不结巴了,也不可爱了。
“谁?”闻人握紧了刀,问道。
女孩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消失,恢复后的皮肤像是婴孩一般白皙稚嫩,她笑道:“你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就这么努力地为他卖命啦?真是可怜。”她顿了顿,笑得愈发得放肆,道:“他对你许诺了什么?权力?财富?还是什么你最想要的东西?”
她的身形忽然模糊了几分,所站立的地面忽然猛地崩裂开来,泥土瞬间飞溅,下一刻,她出现在了闻人的面前。
当!
闻人动也未动,只将手里的长刀提了起来,白色的流质瞬间漫裹而上,反手挡住了女孩直刺向他脖颈的手。
“你要小心哦,他用这些奇怪的诺言已经骗过好多人了,”女孩的那十分肉感的手对上了闻人手里锐利的长刀丝毫不落下风,竟像是两柄钢刀交加在一处,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酸的刺耳声响,“哦,对不起,说错了,是好多主角。”
闻人冷冷哼了一声,手脚加力,整个身子仿佛一根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弹簧,猛地将那女孩弹开。
“你到底说的是谁?”闻人被她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言语说得有些毛躁,道:“你若是不说清楚,我就把你抓起来,问到你说清楚为止。”
“哈哈哈哈哈,就凭你?”女孩赤着一双脚,两只嫩手在前胸一挡,捏了个闻人从未见过的法印,四下岚风忽然猛地急骤起来了起来,如同千百道无形风刃,急速向着闻人和鹿远志席卷而去。
“就凭你这两下子,若是不把那把刀拿出来,只是用这一点点秘源跟我斗,我都不用织命化,这幅身子就能解决了你!”
无数风刃瞬间朝着闻人割去,周围但凡有阻拦的草木几乎在一瞬间被风刃一分为二,闻人知道这些风刃不可小觑,但好在他这三年里丝毫没有半点偷懒,虽说是在学武上的天赋确实不如陈锦,但他好歹把自己那份啃书的劲头拿了出来,扎扎实实练好了基本功,所以见此情形,虽惊不乱,将自己身上那股天生的横炼气机一鼓,顿时如同白虹碎裂,几乎浓稠如实质般,在闻人的身外环绕。
鹿远志也并不十分惊惧,他握住长剑的手就没松开过,那柄剑在闻人看来样式有些熟悉,但是被长布条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只见得剑柄十分古朴,双祥云浮缀剑锷,柄尖黄铜已被磨得发亮,却显得十分庄严。
只见他忽然闭上了眼,管也不管眼前风刃,把他们只当做是清风拂面一般,猛地一瞬间,数道寒光一闪,他的手和腰间的那柄剑似乎从没动过,而裹住剑刃的长布条不知何时已碎为齑粉,袭向他的风刃也忽然了无痕迹。
青云仙虹剑!
闻人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又冷了下来。
原来那女孩的目标并不是他们二人。
这千百道风刃不过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幌子,等他们终于将此风刃处理完了之后,那女孩不知何时已经欺身近了公主,笑吟吟地拉着公主的手等着他们了。
“提一个我认为比较合理的要求,”她将另一只手并指成刀,轻轻地触上了公主白嫩的脖颈,笑道:“这是你们大烆的公主,平常最是受到皇帝的宠爱,娇贵得很,而你,不过是一个武学堂的学生,一阶白身,半文钱也不值,何况见过那位的主角,都被污染了,所以,我觉得我的要求十分合理,一命换一命,你现在就自杀,我保证这位娇滴滴的公主大人安全回到自己的小窝。”
闻人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带着些许怜悯和无奈,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唯独没有困扰和害怕的样子,他说道:“我也提一个我认为比较合理的要求,你马上放开她然后赔礼道歉,最后再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讲清楚,你是谁,从哪来,为什么做这些事……呃,算了,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卷进皇室之间的斗争,你只要告诉我,你为什么占了钟小草的身子,钟小草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然,有你好受的,”闻人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越发重了几分,他在自己的背囊里摸索了一阵,这个举动令那女孩有些警惕,忍不住叫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要求?哼,我现在就让你后悔!”
她的眼神一冷,手中加力,就要将手刀插进公主的脖子,如同一柄青钢刀尖破进乳白色的羊皮。
闻人终于将包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如果马志道在的话,一定能够认出来,那是一柄小西洋手枪,成双成对,一柄青横一柄碧落。
闻人朝天放了一枪。
砰!
枪火的声音隆隆,这片小林子里本就不多的飞鸟尽数惊走。
“这位女莽夫,可是最喜欢管教不听话的小孩了。”闻人轻轻笑道。
几乎就在枪响的一瞬间,一只同样肉乎乎的手掌如同凭空出现,速度快得出奇,狠狠盖上了那女孩的脸庞,顺势将她整个摁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