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烆王朝的统治者选择支持以杨冬烈为主导而发起的改革变法,大概是因为杨氏本人将变法后的烆王朝描绘得太过完美诱人。
完美得像是一场美梦。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一梦想,即便是三百多年后的我们,都还在为之努力。
这也毋庸置疑地证明了,杨冬烈是个百年难得的奇才。
他不仅在军事上有着超越时代(当然,在这一点上很大程度受益于后来的闻人冬烈)的眼光和追求,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头脑也远超同时代的所有人,其新法中的“青苗”、“均输”在整个古代王朝都是绝无仅有的。
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正是因为有着他,糜烂腐朽不堪的大烆竟还能和当时百年修养而锐气正盛的北蛮整整抗衡十数年,最后若不是他被赐死,这种微妙的局面很可能将继续持续下去。
但是,正如前文所述,他的新法,完美得像是一场春秋大梦。
他忽视了一点,就是他这超前的思想,和当时的社会,并不相适宜。
这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现实和理想、大烆社会和新法,也是古代帝国中的第一次,实现了完全的脱节。
新法完全失败,而且在其被赐死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废止。
百姓不爱新法,官员不爱新法,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新法的阻力格外大,大到新法在实实在在地充实了烆王朝的国库,几乎实现了富国强兵的前提下,依然需要杨冬烈以国柱的身份,凭借当时统治者的压力,用尽一生,迎难而上。
这也恰恰是他人格伟大的地方。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烆王朝和当时的百姓做些事情,即便这件事可能做得不太好。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帝国群星闪耀时·烆·杨冬烈》
这一切的变化来得太过迅猛非常,饶是像杨冬烈、郑玉堂之流久经沙场的百战勇夫,也不禁色变胆寒,一边压住腰间随时准备出鞘的烆刀,一边神色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巨大的轰鸣和震动声结束后,令人绝望的洪水决堤而来。
那一瞬间杨冬烈的心像是猛然陷入了一道万丈深渊,冰冷而又黑暗的死亡气流如同活物一般探查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衣袍的缝隙里狠狠灌入,紧紧裹住。
如月提出的不满和怀疑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是一番利弊权衡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同意放这五百狼骑入关,为了这件事的稳妥,自己更是亲临苍州,坐镇主事,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完全在他掌控之下的,就算北蛮的那些狼崽子能够煽起点风浪,自己也能立刻以雷霆之势扑灭的事情,最后竟会演变成这样。
事情的变化以及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本来并不算大的一件事,竟引动烆蛮两边数位圣人直接参与,双方统治阶层亲莅现场,凶悍侠客和青云掌教大打出手,引动天威,更为可怖的是,恰在此时,那位成长速度惊人的北蛮皇子伙同一众北蛮圣人,破开了千曲江大堤,以致洪水决堤,崩泄而来,眼看地就要淹没这座城……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在心中不停责骂自己,那股自从军之始就不断伴随他,可随着他军阶愈来愈高而渐渐消退的无力感再一次回来了,他本以为那种巨大的空虚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已经消失,可其实并没有,他依旧只能再一次细细品味这种令他诅咒的感觉。
诸位仙家,且息雷霆之怒,少发虎狼之威,可怜可怜此一城百姓罢!
他的内心竟发出了这样的哀求。
他本是柔弱的儒生,沙场征战,鲜血和钢铁的碰撞强迫着他快速地坚强起来,他必须成为一根红铜浇铸,千锤万练的国柱大人,绝不屈服地挥舞着自己的烆刀,永远怒吼,永远有力,永远策马飞驰在万千人之先。
他是大烆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他展现软弱的地方。
所以他一声不吭地拔出了腰间的烆刀,看着汹涌迫近的洪水,面不改色地紧了紧牙关。
“诸将士!大烆一品威武龙骁将军杨冬烈持刀在此!前方是汹汹天地之力,后方是万千无辜黎民百姓,吾等虽知洪水难拒,但公子佩玉登宴,不醉即饱,将士持刀临阵,不死带伤,休要学那软脚懦夫,此刻不以死报国之恩,更待何时! ”
他雄浑而沙哑的嗓音响彻整座城墙,不等话音落下,他便头也不回,负起两担土料,当即下了城墙。
以土拒水,但此刻谁都知道此乃杯水车薪。
城墙之上的军卒被他嗓音一吼,顿时从失神惊慌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更兼他这段言语说得激昂慷慨,不觉平添百倍劲道,纷纷大吼一声,背起城墙周围早已备好用以防洪的土料,将这城墙缓缓垒高砌实。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徒劳,但每个人都干得异常卖力。
只是问题很快出现了,整座偌大的苍州城,用以防洪的土料竟不足二十担!
杨冬烈觉得自己整个脑门都快炸开,一股气血当先涌了上来。
他强压着自己喉间的不适,怒道:“刘知府!苍州乃是京畿重地,为何守城土料不足二十担?你堂堂一州知府,这点小事尚管理不清,难道我‘改革新法’竟只在天定都城施行么?!”
刘知府的脸色数变,终于青着一张脸,大概也是知道大家即将黄泉路上做个伴,此刻也放开了顾忌,不满答道:“杨将军!国柱大人!你只知道新法富国强兵,可知天下百姓为此‘新法’二字,耗费心血!此土料乃是免役法中一条,但是一座城池,一千担土料,未免太多!你可知有多少百姓为了逃此徭役,自剁一臂,甘当废人!”
杨冬烈怒道:“无能庸吏!还要强辩!调停新法和百姓,此乃你分内之事,干新法何事!”他说着,手中烆刀便握紧了几分,几欲向着刘知府的团团脸劈去。
恰在此时,郑玉堂忽地抓住了杨冬烈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杨冬烈皱着眉,以为他想为刘知府开解,但是看他的神情,又觉事有转机,遂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去。
只见茫茫晴空之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位灰布道袍的女冠。
那女冠面色如水,朱唇紧抿,缓缓抬起了双手。
像是两条稠白的牛奶从青黛镶边黑纹粗麻布的宽大袖袍中倾倒出来一样,女冠凝霜赛雪的双臂在风雪中显露了出来。
好一个绝世俏佳人!
杨冬烈在心中暗暗赞道。
她就这样立在了滔天洪水前,孤身一人,骄傲得像一株令天地让她三分的绝艳牡丹。
两道纯青的八卦太极图随之绘成。
天地间忽然被七道巨大光柱整个贯穿。
无数柄飞剑从北而来。
一堵极高极大的剑墙瞬间挡在苍州城前,生生拦下了那吞天的洪水。
不知何时,又有一白袍之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脚踏虚空,跪倒在那女冠的身后,双手将一柄古朴长剑捧过头顶,献至那女冠面前。
“请剑!”
这声音说得斩钉截铁,纵使是仙神降临也半寸不让。
这是杨冬烈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鹿修缘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巨大剑墙在她的支撑之下将不可收拾的洪水拦下,她也趁着这一瞬间道心开悟,一泄内心积压冗杂烦闷之情,突破数十年的瓶颈,一举入圣。
半晌,她才轻轻道:“你来了,鹿棠。”
“师叔真言请剑,鹿棠不敢不来。” 那白衣男子轻声道。
他生着一对丹凤眼,却陪着两道挺直入鬓的剑眉,阴柔里带着几分刚毅,鼻梁挺拔而长,两片薄唇紧抿,半跪虚空,将一柄无锋无鞘的长剑捧过头顶。
鹿修缘并没有接过那柄剑,而是缓缓道:“掌教师兄将此掌教之印予了我,你可有心怀不忿?”
鹿棠答道:“弟子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了?”鹿修缘轻轻笑了一声,道:“想必你觉得我不过是修道早你百年,单凭资历压你一筹而已,若论修为,恐怕还不如你,我说得没错吧?青云的第二位圣境之人!”
鹿棠半跪的身子一动不动,沉默着举着那柄长剑,不做回答。
“此青云掌教之位,本已非我愿,实是师兄授意,现在师兄已羽化而去,苍州百姓危在旦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你有意此位,我大可在此间事了之后,将掌教印传于你罢。”
鹿棠依然分毫不动,半晌,才道:“师叔祖,鹿棠非是那不明事理,猪狗不如之人。”
“在师父下山之前,曾专门找过我,谈及此事,我与师父的意思相同,我并无与师叔祖相争之意。”鹿棠缓缓说道:“还请师叔祖休要疑我,此乃青云镇山之剑,从来由历代掌教保管,剑印相合,从今往后,师叔祖便是名正言顺的青云第十八代掌教,师叔祖,接剑罢。”
鹿修缘轻轻点了点头,右臂一招,那柄无锋长剑凭风自起,迅速飘飘扬扬,递至她的手中。
可是剑到手中,鹿修缘却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剑……分明是一柄普通山野铁匠打造的粗制铁器!
这不是我青云镇山之剑!
正当她欲转身喝问鹿棠究竟意欲何为的时候,一股冰凉的感觉忽然斩破了她的后背。
鲜血仿佛是她全部力气的来源,随着身后飙射而出的大量血液,她只觉得浑身冰凉,力气全无。
她瞪大了双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来,看着那位俊美的白衣男子持着一柄满是篆符雕刻的无锋长剑,冷冷看着她。
剑尖尚滴淌这鲜红的血液,而她如同一朵绽放的黑色血莲,就此脚下失力,直直掉落下去。
“忘记告诉你了,师叔祖,我同意你接任掌教,但是只能允许你当半天……哦,不,一个时辰的掌教。”鹿棠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向着鹿修缘在空中无力掉落的身体狠狠掷去,那剑如同一柄离弦之箭,在空气之中荡起阵阵涟漪,激射而去。
“仇恨的种子,早就埋下了,只是你没有察觉罢了。”
鹿棠冷冷盯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