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闻人长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青云仙家秘法。
在外人看来他和那老掌教相隔也不过是两人面对面交谈的距离,可他却觉得自己和鹿修玄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星河,相望不可及,任由他敲打哪一处空气,他拳头的落点处都会及时地出现一道或大或小的青芒太极图,将他的全部力道卸去。
闻人突然后悔起来,要是当初好好跟师父学学修行就好了,自己上医阁的杀天人,全部启动后将人困在其中,分明也是这一招。
越是后悔恼火,他越是骂得大声,可奈何外边的鹿修玄脾性太好,完全不为所动,反倒笑眯眯地看着他,半晌,待得他累了,才轻飘飘说了句:“小友,你休怪贫道,不将你逼入绝境,恐怕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去见那柄被你吞了的刀。哦,忘了告诉你了,这道禁神圈的声音是单向输入型,哎我也不知道你师父从哪搞来这些奇怪的词,反正就是只能外边的声音传进去,里面的声音是出不来的,所以你骂得多用力都没用,相反,我劝你多留神你身后的那群畜生。”
闻人对鹿修玄从不说无用之话的特点算是认识透彻,他的话刚说完,闻人就赶紧脚下加力,使劲一蹬,整个人向右硬生生弹了出去。
巨大狼骑扑跃所带起的一股腥风随即应声而来。
好险!
闻人迅速翻转过身来,鼻尖登时渗出了点滴冷汗,他的手有些抖,死死盯住那头狼骑,奈何对面是四只眼,使他不知道该瞪哪双眼好。
那狼一扑不成,扭过身来,咧着牙,猩红的嘴吻几乎就要贴到闻人的脚尖,而它座上的那位壮硕的蛮子也慢慢伏低了身子,宽大的手里掂着一柄单手短斧,狞着一张脸,喉里也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闻人脸上的筋肉狠狠抽动了数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唇有些颤抖,上下牙尖捉对打架,他明白那是狼骑发起进攻的标志,于是悄悄地将手摸到了自己的怀里。
只是就在他死命盯住眼前这头狼骑的同时,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袭上了他的心头,就仿佛千万根寒冰钢针骤然刺在了他的后背一般,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猛地逼迫自己就地打了个滚,顺势滚向了一边。
就在他滚开的瞬间三头狼骑如同厚重铁板一般,砸向了他刚刚躺着的地方。
好啊!这群狼蛮子还会耍这等奸计!
闻人心里急骂道,脚下却丝毫不敢怠慢了半分,他迅速站起身来,也不立直身子,微微低着腰段,将重心稳住,一把拽出怀里的青横,谨慎地环视着四周。
大概是北蛮的狼骑有着自己的骄傲,多数都在研究怎样走出这个古怪的透明圈子,并没有全部包过来,只有七八头离得近的,缓缓围了上来,冷冷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而那三只狼骑的动作仿佛是一个发起进攻的号角,将原本还在一旁观望的狼骑引勾了过来,大如野牛般的巨狼缓步踏着雪逼了过来,狼吻中吐出屡屡白汽,低吼声逐渐多了起来,闻人咬着牙,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他一步步向后退去,周围的圈子越来越小,直到身后出现青芒太极图抵住了他的退路。
退无可退。
四下忽然寂静了起来,只剩下狼足踏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脆音。
嗷!
一声震人心魄的巨吼如同九天之上奋起的千斤赤铜锤,重重砸在了闻人的耳膜里,几乎令他眼前一黑,他赶紧咬住舌尖,逼迫自己清醒过来,猛地抬手将青横指向了最近的那头狼。
砰!
他的手抖得厉害,只打中那巨狼的左前足,好在青横内里填的火药是开花散碎石,对精度的要求不是那么高,一枪中的,就令那巨狼左半边连足带胸鲜血淋漓。
巨狼哀嚎了一声,浓烈的硝石味稍稍掩去了狼群的腥臊,鹿修玄在外道:“罢了罢了,我就知道闻人冷那老东西肯定会给你些保命的玩意儿,我就早该先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带什么违禁物品进去。不过我记得火枪嘛,反正也不能连发,装填弹药太麻烦了,就允许你作弊一次吧。”
闻人心里想到,鹿老道你还真看高我师父了,这青横还是如月在我临行前给我的。
想到如月,他心里又是一阵恍惚。
只是马上他就不再有这个想法了。
那头被青横打中的巨狼不知什么时候迫近了他的脚下,猛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
这种巨大的咬合力几乎在瞬间就将闻人的腿骨咬断,闻人一个踉跄,跌落在地,周围的巨狼丝毫不肯给他喘息的几乎,一拥而上,甚至都不用座上的蛮子动手,喷吐着浓烈腥臭的狼口霎时咬上了闻人的四肢骨肉,狼首俯仰间,吞噬撕扯的筋肉和鲜血喷涌如泉。
马志道见此骇人情形,大急,一把揪住鹿修玄的衣襟,怒道:“光天白日,你这道人蓄意杀人!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鹿修玄缓缓将眼皮低敛了下来,一拂尘轻轻甩开了马志道的手,沉默片刻后,道:“马施主,还请稍安勿躁,静待其变。”
马志道还要再说,另一边的巨大响动已令他不由得转过头去。
巨大的爆炸气浪过后,陈锦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白眼眉的衣领,如流星赶月般一跃而过,一脚踏在了闻人身边。
她将白眼眉重重一掷,顿时将那些趴伏在闻人身上的那数头巨狼砸开,露出趴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闻人。
她的脸色煞白,紧紧握着龙象刀的右手也因愤怒而颤抖起来。
闻人睁着眼,他的脸已经少了半边,身上的衣服被狼爪撕得破烂不堪,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肉,胸膛开了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涌着血。
“我替你杀了这贼道。”
陈锦咬着牙,一字一顿,六柄长刀再次同时出现在她的身后,如同六根烧得通红彻体的赤钢骨翼。
她从未感觉到如此地愤怒。
在冰窟里醒来后的某一天,她决定打开冰窟,看看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饕餮自吞刀以后,便不畏四时寒热了,所以即便没有什么准备,她也不怕会冻着自己。
出来之前,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带着冰窟的钥匙。
可偏偏当她看到外面空无一人,原本兴旺的家族只剩下断壁残垣,积雪如覆的时候,钥匙不见了。
那天她跪在地上摸爬着,从白天找到黑夜,差点把那一地的白雪全数震起。
钥匙不见了,她回不去了。
天地给她的是皓雪无垠,朔风割面,断壁残垣,零星孤峰相望不相闻。广阔天地哟,会有哪一扇门是自己能打开的吗?
她冷着脸冷着心,一路南下跨过铁龙关,想找到自己曾经的族人,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害怕了,孤独如同白雪遮天一般,紧紧地咬上了她。
她开始了流浪。
她一直是个一派天真烂漫到底的人,她从来没想到流浪这个词会用到自己身上,也从未觉得流浪这个词的分量会是如此之重,造字的人可真聪明,流浪的偏旁都是三点水,湿淋淋地黏腻不安,像在大雨夜里孤独的小野猫,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稍稍做了个长梦,醒来就发现四下无人,静谧得只有滂沱大雨轰隆隆地冲刷着天地和自己。
她抖抖身上吧嗒吧嗒的雨水,继续往下走。
直到倒在闻人的上医阁门口。
她有时候甚至想,早知道不去理那陈猎了,我乖乖呆在闻人那被窝里多好,又暖和,又有人伺候着添茶端饭。
她终于有一扇可以敲开的门了,也终于可以不再当一个流浪猫了。
只是这场梦终究是醒了。
闻人死了。
自己又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小野猫。
她一步踏出,气机暴涨。
鹿修玄仍捏着拂尘,低眉不语。
马志道一看情况好像不太妙,赶忙站在两人中间,陪着笑脸劝道:“陈姑娘,你先消消火,鹿真人他其实也是一片好心,想要帮着闻人修行,弄成这样谁都不想的嘛……”
“滚开。”
陈锦咬碎银牙,冷冷崩了两个字出来,一股巨大的气浪直冲而去,马志道顿时变作飓风中飘摇的浮萍,在半空里打了数个转儿,横倒飞去。
“无量天尊。”鹿修玄轻声诵道,拂尘向着马志道的放下轻轻一挥,一股柔和之力将他稳稳接住,放落在地,只听他道:“陈施主,何必如此急躁……”
他的话还未说完,陈锦的刀锋已到。
陈锦的刀势第一次如此凌厉而绝然,当头砍去,龙象所携罡风几乎将老掌教苍老面皮上的褶皱劈开纹路。
只是龙象并没能斩到鹿修玄的面颊,在离脸尚余数寸的地方,被一根枯槁得几乎只剩皮裹骨的修长手指抵住。
当啷。
刀刃与指尖相接,发出的竟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加声。
鹿修玄轻轻一隔,将陈锦推开,自己连退数步,稳稳当当地立在远处,依然未抬起眼皮。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陈锦似乎听见了鹿修玄身上的某处好像也有金属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可是却又想不太起来了。
她也懒得去想,停稳了身子,便冷冷盯着鹿修玄,左手也持住了龙象刀柄。
“陈锦……”
一道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锦顿时像是一只撒了欢的猫,蹦了起来,惊喜地看向倒在地上的闻人。
“快走……快离开!”
闻人喝了一声,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彻底失了气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接一股的汩汩黑雾,再次将闻人全身整个缠绕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