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多人都将孩子的决斗视作儿戏,但在查尔顿眼里,良好的开端无疑非常重要。
为尽可能地让乔与巴伦的决斗能够显得正式一点,他特地在训练场腾出大块空地,并邀请了不少三教九流前来捧场,有家族里的仆人、卖南瓜的农夫、退伍的老兵、掏粪工……
尽管他们对此番闹剧早有个定数:且不论乔的十五连败,光从体格与战斗技巧上来评判,巴伦也都远胜于那微不足道的小仆人——却依然纷纷道出激励的话语,说白了也就是给查尔顿一个面子。
不过这对蒙在鼓里的当事人而言倒还挺受用,他前所未有地露出了笑容。
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乔紧紧攥着手中脏兮兮的木棍。即使二十步开外也能发现他在颤抖,事实上乔害怕的并非落败,而是人们的嘲笑。
相反,巴伦则信心满满地挥舞着钝剑为自己造势,时不时地还奚落对方几句,完全已经是胜者的姿态。
“好了,小杂种,今天保管让你们母子团聚。”巴伦无情地嘲弄道,随即摆好了架势,却由于一身肥肉,倒像是头人立的家猪。
“我今天……要把你的猪……猪头砸进肚子里。”乔吞吞吐吐地反击道,这还是查尔顿逼着他要在今天的决斗开始时说出来的。
话音刚落,便立马引来一阵哄笑,但好在乔终于没有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而是专心地盯着他的对手。两名少年谨慎地移动起步子来,倒有那么几分架势,人群见状逐渐平息下来。
乔一直在等待,尽管他的对手已经好几次进入了攻击范围。终于,巴伦按耐不住,大喝一声横扫而来。显然,他并没有丈量好两人之间的距离,钝剑愚蠢地从对手额前半掌处划过。
由于用力过猛,巴伦根本来不及回防,乔则抓住机会,毫不留情地一棍子抽打在对方毫无防备的腰腹之上。如果他手中拿的是斧子,恐怕刚才便已经分出胜负,但那不过是根平凡的木棍,巴伦一个踉跄后便很快恢复过来。
气急败坏的他也不再顾及章法,而是凭借着本能,咆哮着步步紧逼,劈头盖脸地向对手攻去。
也许是被那恐怖的声音所震撼,乔就如同被暴徒抽打的孩子那样无力,只能拿着木棍,勉强地别开巴伦的猛击,求得自身安稳而已。
不少观众议论纷纷,查尔顿却微微露出了笑容。
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徒弟看上去处于下风。巴伦这样不计后果地进击消耗自己体力的同时也给了对手翻盘的机会,但倘若乔不能克服恐惧,那么接下来就是他的十六连败。
查尔顿迫切地希望能够告知徒弟这一点,可扰乱决斗就违背了初衷,只好……情不自禁地,他将手攥成了拳头。
然而乔似乎并没能体会到查尔顿的心境,他只是后退,后退,很快便到了边界。
按照规定,只要他被驱赶到边界之外就算败北。但与此同时,即便是相隔几十步的查尔顿也能够听见巴伦沉重的呼吸声。
显然,猪头爵士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乔在最后关头放弃——也许是瑟格斯的旨意,乔在最后关头猫腰一个箭步躲开了钝剑的猛击,却失去重心而一头栽到地上。
然而对于巴伦来讲情况可就更为糟糕了,一次没有击中目标本是小事,然而他的全力一击却没那么容易收回来。虽然巴伦仓惶地调整好重心,但此刻他已经处于界限之外。四下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唏嘘声,查尔顿则是微微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不不!呼呼……”巴伦一边揩去满头大汗,一边咆哮道。
乔则将腰板挺得笔直,当众露齿而笑以庆祝自己的胜利。
纵使决斗已经分出胜负,但输给一个仆人……巴伦可没有颜面就此罢休。
他喘着粗气,愤怒促使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挥剑向乔的脑袋砍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名年轻的仆人有些惊慌失措,他试图用木棍去挑开对方的剑。却只听“咔嚓”一声,木棍断裂开来,参差不齐的断面尽是被虫子侵蚀过的痕迹,其中心更是已经腐烂发黑。
查尔顿不由得心头一紧,若乔今天因为自己挑选武器不当而受了重伤,他今后恐怕也没脸称自己是侍从的教官了。
正当他将手搭在剑鞘上准备出击时,巴伦却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弯下腰去捂住裆部,握钝剑的手也顿时没有了力气。没等兵器落地,乔便就着手中残存的木棍,顺势向下猛劈而去,正中那颗“猪头”。
人们面面相觑。巴伦挨了那一记猛击后便不再嚎叫,而是如死尸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小徒弟扔掉剩下的半截木棍,站在原地以自豪的目光看着查尔顿,似乎在期待一个口头表扬。
然而围观群众却开始纷纷指责起乔来,就好像他应当被巴伦打得满地找牙。好端端的决斗会变成这样,老骑士着实没有想到,可分明过错在那猪头爵士,违反规则的是他,最后落败的也是他,这猪头又有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呢?虽然观众只是些低贱下人,但也决不能坏了风气。
于是查尔顿便以身作则,走上前去庆贺乔的胜利。他的举动使得场面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以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这名老骑士,仿佛他已经精神错乱。查尔顿丝毫不为之所动,再度微笑着拍了拍乔的肩膀,祝贺道:“干得不错。”
“可……”见到那些俗人的反应,乔果然开始质疑起自己应得的荣耀。
“干得不错!”老骑士又重复了一遍,“知道吗?我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么漂亮的劈砍了。”
“他……可是他……”乔已经语无伦次,双腿也开始颤抖起来。颇为无奈地,查尔顿只好带着垂头丧气的乔离开现场,并吩咐下人将巴伦送往医师处治疗。
“谢谢你……”分别时,乔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无论如何,老骑士心底里着实是愤愤不平的,难道这些家伙就如此害怕贵族?他们为什么不为决斗的胜利者欢呼?就因为小崽子是仆人而巴伦是贵族?
“你把他教得不错,”倚在训练场护栏上的戴莱斯也“祝贺”道,“但他终归只是一介仆人罢了,贵族完全可以‘合法地’打他个半身不遂。”
老骑士没有回复,甚至都懒得正眼看那位贵族小姐。
后者见状冷哼一声,“就当是我的忠告吧:为了他好,以后最好少掺和这种事儿。”甩下这句话后便招呼起莫拉相继离开。
但……的确他只是介仆人而已……想到这,查尔顿忽然便开朗起来——诚然,不能过多地指望那些身份卑微的家伙,他见过这些人为半块面包大打出手,为一个卡隆争得头破血流,为几天的生活费而出卖邻居。
荣誉,在他们心中不过是可望不可即的概念罢了,乔也——不,他理应有所不同。查尔顿回想起弗洛伊万的目光,那种带有些许期盼与愧疚的眼神……兴许,他们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身为一名骑士,他可不应该考虑那么多。查尔顿自我麻痹着,索性将那些事抛之脑后,如果明天没有特别的安排,乔的训练也应该照常进行——理应如此。
然而当晚,巴伦的父亲布兰登爵士便找上门来。倘若乔没有躲藏起来,恐怕现在已经被揍得不省人事。
“老混蛋,你竟然纵容那小杂种殴打巴伦!这有什么骑士精神可言?”布兰登生得高大,发火起来声音宛如洪钟——他原本也不是什么爵士,其父亲只是个山区铁匠,因战功而谋得个小小爵位,布兰登则是蒙受荫蔽而勉强当上了男爵。
“先擦干净你指甲缝里的灰吧,臭铁匠,那可是堂堂正正的决斗。”
“哦?一堆大粪和垃圾作证的也能叫决斗?老东西,你最好乖乖告诉我那杂种藏哪去了!”
“无可奉告。”
“如果你这把老骨头如果还想快活地喘气,最好老实交代!”说着,布兰登拿出了别在腰间的短柄锤。
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真他娘的活腻了。面对那家伙的无礼,查尔顿自是怒火中烧,甩出了与之前相同的回答。
布兰登也早已失去耐心,举锤便向他砸来。这场冲突并没有演变成多么严重的灾难,所损坏东西的无非是一个门框。
但今后无论哪位年轻气盛的家伙想要挑战那位年迈的骑士,恐怕都得三思而后行了——布兰登为此付出了两根肋骨和一根拇指,次日他便灰溜溜地跑到侯爵那告状去了。
不料男爵所想要的“公道”却迟迟未到,弗洛伊万完全赞同查尔顿的做法。对于巴伦,他象征性地送给他几块奶酪以示安抚,并挑明不想再谈及此事,于是更多的抱怨便成了无理取闹。
乔似乎也从这场闹剧中汲取了些许胆气,开始坦然接受更多的决斗挑战;训练时也没有那么畏畏缩缩,而是敢于大喝着挥棍,老骑士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只是戴莱斯的“忠告”始终令他略微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