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苍松上的白雪已然消融,阳光日渐明媚,再不必担心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乌松帝国以木质建筑为主,在冬春交替的季节里,最能体现出工匠手艺的优劣——因为在撑开木板接缝的寒冰融化之后,人们不得不寻找一名木匠以避免房屋坍塌。
在这木屑纷飞,忙碌不堪的日子里,皇宫附近却有间格格不入的木屋:它的房顶几乎被撕为两半,四壁尽是裂痕,稍稍靠近霉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令所有大臣都避而远之。颇为讽刺的是,这是一位亲王的居所,霜雪帝国的塔洛亲王。
这是他在异国的第十五个年头,为保证两国和平,他十二岁出头便作为人质押在此地。
当然,谁会当面称他为“人质”?这里的人们曾称他“皇子”,自其兄查理登上王位后便改口叫“亲王大人”。
塔洛生有一头黯淡的黄发,额前三道抬头纹宛如刀刻,混沌而狭窄的双眼令多数人不愿与之对视。他那五短身材在故乡虽显得有些矮小,但到了这乌松帝国也算中规中矩,加之整洁的装束与谨言慎行,姑且还算有些贵族之气。
身边的大人物们姑且算是客气,但偏偏是那些卑劣的仆人万分刁难,先是撤掉皇家餐厅里他的席位,迫使这位亲王跋涉半个城,去廉价的酒馆用餐;后来房屋有些破损了,请来的工匠们也是消极怠工,常常还恶语相向,实在要动工也偏偏选在晚上,闹得他心神不宁;再往后,塔洛外出便有了遭到卫兵殴打的危险,他们事后统一口径称发现可疑人物,侍卫队长自是对手下听之任之。说不定那家伙就是幕后黑手……
无论塔洛如何反映,也没有任何一位大人愿意为他挥挥手指,解决掉这些麻烦。十五年来,塔洛的朋友屈指可数,无论好贵的爵位亦或卑微的仆人,皆对他避而远之。
经昨夜一场绵绵细雨,石板路变得湿滑无比,还伴有股浓烈的泥土气息,但至少天空还比较明净。塔洛遂罩上一件灰扑扑的棉衣,换上长靴,准备出去走走。
皇宫的富丽堂皇与他全然无关,听见街市上人们的吆喝卖令他只能暗自苦笑。偶尔能看见几个孩子打闹着,从眼前匆匆跑过,却难以唤醒他任何美好的回忆,反倒使得他面色阴沉。童年……蠢货教员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每一个孩子都天赋秉异,倘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如今会有那么多平庸的大人?孩子……受够了他们的叽叽喳喳,也受够了他们的特权——就算做错事最终也能够被原谅。
上天如此不公,给了哥哥强壮的身躯,给了弟弟勃勃野心,而自己却被无情地投入这冰冷的监牢。瑟格斯能让附近的人们变得友善些吗?或者弟弟良心发现,让其它贵族来顶替自己呢?
也就是想想而已——查理恐怕指望着他干脆在这呆上一辈子,或者等着他一命呜呼,好成为再度开战的理由。
塔洛不知道究竟还要忍耐多久,也许,后半生就这样渡过去了;但眼下又必须忍耐,倘若瑟格斯肯赐予他这个机会,那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至少,他在松林当中还有一位朋友,是啊,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又有多少呢?其实现在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吧,虽然住的房子有些破,但也胜过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每周都有不少人在街头凄惨地冻成冰棍;虽然身边的大部分人都疏远自己,却也好过帝王们面对的那些口蜜腹剑的小人;虽然吃饭有些麻烦,但至少还有的吃——这是饿殍们梦寐以求的……
呵呵,这种窝囊的思维还真能够缓解心中的愤懑。但正如治疗恶病的猛药,稍有不慎,或许就真的将在下半生碌碌无为了。
乌松帝国的建筑依山而立,错落有致,将它们链接起来的崎岖道路则往往难以恭维。
在塔洛的记忆里,乌松帝国根本就没有马这种动物,无论平民还是贵族,出行全靠两只脚——顶多添上一根手杖。乌松的木匠尚可,但鞋匠们着实手艺不精,做出来的鞋子不仅磨脚,还容易开口,特别是在被雪水浸湿以后。
初来乍到时,他的双脚在短短几天内便被磨得全是水泡,根本下不了床。后来,虽然路也没走多少,脚上终于长出了厚厚一层茧,疼痛感终于减轻许多。
集市的喧嚣声逐渐远去,即使是都城,最长的街道不过二百来米,若要放在其他帝国,完全就是个笑话。如此袖珍的城市并无坚固的城墙守护,取而代之的则是林立的天险——
出城并没有大路可走,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生命网络。开荒者需要挥汗如雨,砍倒粗壮的松木,艰难地来为自己争取一点耕地,然后将其上的草木付之一炬,就着灰作为肥料。霜雪帝国稀缺的木料在这里简直成为了灾难,不少乌松人都巴不得来场森林大火,好烧掉那些该死的松木,从而腾出更多的生存空间来。而颇为可笑的是,这些喜欢破坏森林的乌松人,还自称是森林之神阿瓦尼的后裔。
“啾—啾啾—”短促的鸣叫声引得塔洛舔了舔嘴唇。松鸡,这里的人都这么叫那种鸟。不过乌松人口里的松鸡与外界所熟知的完全是另一种生物——它们外形酷似野鸡,只生活在松林当中。虽然长有艳丽的长羽,却根本不会飞翔。神奇的是,这种鸟非常善于爬树,只有觅食与产卵时才肯从树上下来。当然,它们鲜美的皮肉才是让人们对其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
走过小道,再绕上十来个弯,便来到松林中难得被开辟出来的一片空地。这里是刀客的训练营地,当然,乌松人口中的“刀客”,特指那些供贵族娱乐的舞刀者,与南方的角斗士倒有几分类似,不过刀客们都是自由之身,有的还兼任着军职。今天塔洛来得似乎不是时候,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这里训练。他睁大眼极力寻觅,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肩膀上——
“亲王大人来督促我们训练呐?”乍看上去,此人就像颗松子:褐色的短发,褐色的眼,瘦高的身躯裹着件褐色棉衣,还系着件颜色相同的披风,那把暗灰色的刀鞘紧紧别在腰带上。他,便是乌松帝国首屈一指的刀圣,齐恩。
塔洛先是一惊,随后转过身来笑脸相迎,连忙说了些不大相关的话来。齐恩客套地应付几句,根本没有在意对方说了什么,随即抓起他的手,也没说目的地,埋头便牵着亲王向一条小道走去。
很快训练场便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两旁的松木逐渐增多,泥泞小道越发变得崎岖。塔洛渐渐有些担忧,他倒不是害怕刀圣会对自己不利,只是这条路……似乎通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可森林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去看的呢?松树,还是松树,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前方再没有了道路,只见齐恩抽刀几下挥砍,剁下几簇灌木,隐隐约约的道路便再次显现出来。渐渐地,脚下不再是松软的泥泞,而是坚硬的白色岩石,他们来到了一处山崖,视野霎时开阔起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来到这里,”齐恩微笑着,走到悬崖边缘,“‘他’站在这里,告诉我,无论别人如何要求,我至少应该顺从自己的心灵做一件事。”
“能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依旧按照父亲的意思,练刀,练刀,然后成为了刀圣,但是,”齐恩瞅了瞅对方迷茫的双眼,“自从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我就希望自己能够去做那件事,哪怕抛弃现在的一切。”
“啊,个人的力量怎么能敌得过——”
“我知道,”刀圣打断道,他盘腿坐在悬崖边缘,看着无边无际的森林,“我们也许是一只松树,如此渺小无力,穷尽一生也无法摧毁那些该死的松木。但也许,我们可以主动离开这令人绝望的地方,来到广袤的雪原不是吗?”
“不不不,那样将有很多无辜的松鼠会被牵扯进来,他们会流血。”塔洛连连摇头,他已经猜到对方想做什么了。很好,但不是现在,况且刀圣很可能是在奉命试探。
“但那是其它松鼠的血。”
“可……怎么能……”
齐恩叹了口气,道:“牺牲其他松鼠去拯救一只松鼠,与牺牲一只松鼠去拯救其他松鼠同样是荒谬而残忍的。你考虑过吗?”
“但……”
塔洛一时沉默下来,他仔细端详了番齐恩的表情,却难以从那制式的微笑中读出更多意图。
“起风了,”刀圣忽然起身,轻声说道——那是乌松广为流传的一句谚语,意为巨变的开端,“准备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