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婆带着李悬七拐八拐的穿街走巷,终于在把他绕晕之前,停在了一处院门前面。
李悬对着方位感觉了一下,他们应该已经在四通城的边缘位置了。
院门离隔壁两家稍远,是漆黑的颜色,没有任何花纹,只镶着个裹着铜绿的门环,看着就有种古朴的厚实感扑面而来。
只见李婆婆伸手碰了那门环一下,门便轻轻地向里打开了,门后却空无一人。
李悬跟在李婆婆身后进了院内,身后的大门没有一丝犹豫,又自己轻轻地合上。
这个院子不大,约莫三丈见方,一眼扫去,四下五扇房门皆是紧闭,只正堂的屋门洞开。说是不大,但在拥挤的南市却是数一数二的大房子了。
院子左边的角落里,还有一口小井,边上栽着几株茉莉,白白的花骨朵在昏暗的天色下安静播香。
李婆婆没管身旁的李悬,径自朝离那口小井最近的屋子走去,一把推开屋门,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个碗,碗里装着满满一盘刚才买的烤鸭。
原来是个厨房。
看着李婆婆向正堂走去,李悬也不再多打量,抬脚跟上。
昏暗的屋里随着李婆婆一个抬手,瞬间就明亮了起来,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燃起了四支明黄的蜡烛。
夏风穿堂,火光抖动,屋内霎时人影憧憧。
正厅里的布置很是简单,一张方形饭桌,两张一看就是长期使用都被磨出油光的长凳。
目光一转,李悬突然发现这屋里竟然还有一人。
角落里,一张矮榻上,躺着个沉睡的小孩,一身干干净净的鹅黄短打,睡得凌乱的发丝糊了一脸,瞧不真切长相,只看身形是七八岁的模样。
就见李婆婆端着那碗烤鸭走到矮榻旁,微微附身将烤鸭放到那孩子鼻前,还来回轻晃,一边晃一边用自己那暗哑的声音语气诱惑道:“开饭咯。”
那感觉,不像是诱惑,倒像是幽幽吓人,李悬简直没耳听。
榻上的小孩却没被吓着,睁开迷蒙的双眼,惺忪坐起:“师父,你回来啦?我刚才在梦里闻到了张记烤鸭的香味呢。”
等李婆婆用另一只手将糊了他一脸的头发梳理到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两侧后,他看到了面前的烤鸭,一改睡眼惺忪的情态,精神抖擞地将碗接过捧着下榻朝饭桌走去,一边快活地嚷嚷着:“吃烤鸭咯,吃烤鸭咯!”
见他将烤鸭放到饭桌上后,李婆婆过去制止了他的进食行为。
“不忙吃,过来认认人。”
说着,就摸着小孩的脑袋对李悬说:“他叫林骄子,是我徒弟。”
林骄子长得很是秀气,乍一看都分不清男女。
李婆婆又对林骄子道:“这是李狗蛋,我侄孙子。”
李悬刚寻思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当作见面礼的东西,就见林骄子很是上道,知道自己年纪小,立马先行上前俯首作揖,用着清亮的童音说道:“见过狗蛋侄子。”
李狗蛋:我心里有句妈卖批不知当桨不当桨。
按理来说,林骄子是李婆婆的徒弟,而李悬是李婆婆的侄孙子,所以辈分上林骄子的确比他大。
可是,狗蛋侄子?啧,这称呼真是,谁被叫谁知道。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色在几片乌云中夹缝生存,艰难的探出几缕清冷的月光。
屋内灯火明亮,小小的林骄子在桌上大快朵颐,吃得满脸满手油汪汪的。
屋外,李婆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两张太师椅放在院中央,还摆上茶案开始烧炉煮茶。
李悬在其中一张太师椅坐下。
李婆婆一边注意着茶案上小炉子的火候,一边跟李悬聊了起来。
“这孩子是我在八年前捡到的。”
却又立马自己摇头更正:“说是捡到的也不正确,是他娘临终前托付于我。”
“这孩子也是可怜的,爹不详,娘又没了,唉。”
此时李悬还不知她是为了什么而叹气,只以为是叹骄子没爹没娘的可怜。
“八年前,骄子刚出生没多久,他娘就在八达岭外的林子里闭眼了,去世前跟我说,他叫瘸子。”
李悬看了看屋里吃得正欢的林骄子。
“不是骄子吗?”
李婆婆面无表情地盯着茶壶:“我给改了。”语气理直气壮,毫无把人家亲娘起的名字给改了的心虚气短。
“还记得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自卖自身的人吗?”
李悬点头,这才过了多久,怎么能不记得。
李婆婆嘴角沉甸甸的,法令纹像深刻的沟壑,随着说话微微起伏:“他娘以前就是其一,被一个颇为富有的散修买下,后来怀着骄子时跑了出来,却在途中重伤不治,同时小产生下了骄子,满心愤怒,恰好遇上我。
之前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便想拜托我将骄子抚养长大,灌输仇恨,培养成材,去找他爹给她这个娘报仇雪恨。”
于是李悬方才知道,李婆婆叹的,是骄子这个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的娘。
临死了了,都不忘让自己刚出世的孩子以后给自己报所谓的仇。
“您当时怎么回的她?”
路上李婆婆有跟他说过,修士是不能随便应诺的,言语为意,天地有灵,万物方得其法。
茶煮好了,李婆婆将茶壶提起,摆上两个小碗一一斟上半碗,一边往里丢些干果盐巴,一边道:“我没应她,看在旧识一场,给了她一个痛快。”
李悬一口口水噎在嗓子里,立马忍着痒意端起茶案上的茶碗,憋着气缓缓喝上一口,才没咳出来,就是有点烫嘴,味道有点怪。
李婆婆却好似很是享受,端着茶碗抿了又抿,一碗茶愣是喝得跟酒似的脸颊红润起来:“我既然养了他,他于我就是这世间骄子……”
她的声音沙哑迷蒙又满是温情:“当时啊,他才是那么小小一点儿,”说着,李婆婆两手比划出一个只比成年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轮廓,“小小的,哭都像小猫儿叫,我抱在怀里都不敢用力。
那时天冷呀,开始飘雪花。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饿得都哭不出声,我就带着他挨家挨户的敲门,跑遍南市,才找着了一家有产妇的,那家人很是心善爽利,当即就接过骄子进屋喂奶去了。”
“那家人姓林。
我想着骄子或许与他们家有缘,且又是于林中出生,便让他跟着姓了林,”李婆婆捧着茶碗微微出神,“可惜,那林娘子的当家人第二年突遭横祸,没了。
那时我带着骄子住在八达岭中的一处洞府里,等我得到消息后寻去林家时,林娘子和她的孩子却已经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托我好好照看他们的房子。说这是他们家的祖宅。”
李婆婆目露惆怅地缓缓环顾着小院四周。
李悬懂了。
这院子,就是那林娘子托付给老太太的林家祖宅。
李悬借着月光仿佛看到她眼底有些湿润。
李婆婆后来多方寻找林娘子,却是怎么也没半点消息。
“这世事这世人……真叫人难以理解。
罢,我也不想理解。只要骄子好好的,我替林娘子守着她的家,这样便好。”
李悬又看了看屋里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忽然想到,李婆婆说自己在这里定居了七八年。
也就是说,她之前是不住这里的。
林骄子,于林中出生的天之骄子啊。
没有什么,比这个世上有人将你视若珍宝,更幸福的事了。
李悬摸了摸鼻尖,道理他都懂,但是,烤鸭好香啊。
他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