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风被吓了一跳,他大声说:“妈,你在干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
刘晓娴神色黯然,她转过头对林修风说:“今天隔壁床的那个女人走了。每天听她痛苦的哀号似乎已经听惯。一旦消失反而不适应。”
林修风没反应过来,他说:“妈,你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别着凉了,快下来。”
“修风,你是个好孩子,我很感激你,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有些事情你无法完全替代。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我们这个家,也毁掉了林澜。我知道她一直在恨我,她一直没有原谅我。但我不怪她,是我自作自受。”
“姐姐只是还没有想通,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原谅你的,她会来看你的。”
林修风看到刘晓娴笑了,这笑容让他感觉很不好。
“她不会的,她永远都不会来见我的。”
“会的,一定会的,她既然回来了就一定会来看你的,她只是还无法打开自己的心结,你要给她时间。”
刘晓娴又笑。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在林修风的面前跳了下去,林修风冲上前试图抓住她,可是他抓空了……
修风,澜澜,
我这一生充满了太多的荒诞与丑陋,我也曾经后悔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我辗转反侧,我想的是如果时间能重来一切是否会有所改变。只是这个世上哪有如果,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和你们的父亲结婚只是等待着一个男人的谎言的成真,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自私的行为。我害苦了你们的父亲,我毫不在意地利用了他对我的爱,我将他的我的爱作为枷锁将他牢牢拴住,我只是将他视为我的后路我的备胎,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可他没有任何怨言。
我始终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伤害了你们。我知道我无法补偿,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我唯一能给你们的是我这么多年来所攒下的积蓄。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我不能将我对你们的爱存留在你们的脑海里,在我死后,我唯一能给你们的只有金钱与物质。
我想我死后,一切都该画上句号了。
请你们原谅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我爱你们。
母亲
林修风缓缓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了刘晓娴的遗书上。
后来林修风才知道林澜出事了。
林澜在酒吧喝酒时有个老外过来搭讪并且对她动手动脚,她转身想离开可是胳膊又被那个老外抓住,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啤酒瓶朝那个老外的头上狠狠地砸了过去。
林修风给了那个被打的老外一笔钱,并当面向他道歉,那个老外答应不起诉林澜并愿意和解。谁对谁错对于林修风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他也无心再追究,他累了。
林修风去拘留所接林澜回家。他看到林澜蓬头垢面地从拘留所里走出来时突然感到很心痛。他们坐在出租车上,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林澜头靠着窗户,闭着眼睛。林修风将林澜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好像怕她突然逃跑。他们一路上都静默无语。
回到家,林澜将鞋子脱掉,光着脚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她感觉好累。她走到客厅时看到了刘晓娴的遗像,她愣住了,呆立在原地。
林修风哽咽着说:“姐姐……妈妈……妈妈走了,前几天的事。”然后林修风看到林澜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她的脸上都是眼泪。林修风的眼眶也红了,他一直都知道林澜和刘晓娴是有感情的,她们毕竟是母女,只是林澜心里的结需要时间打开,可是刘晓娴已经绝望了,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林修风走过去将林澜扶起来,他说:“姐姐,都过去了,妈妈没有怪你,她理解你,她只是希望你能原谅她,她只是想用她的死来赎罪,来获得你的谅解。”
林澜没有说话,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林修风用手擦去林澜脸上温热发亮的眼泪。他抱着这个在哭泣中身体不停地颤抖的女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或许她并不需要任何安慰。
林澜又要走了,不过她这次的离开与以往不同,因为她现在除了林修风已经没有任何的挂念。林修风也要离开他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去外地上大学。林澜将房子卖掉,她想抹去她在这座城市里的记忆,她永远不想再回来。
林修风去火车站送林澜。
在候车室里,林修风说:“姐姐,你还要回A市吗?”
“嗯。我在那里有了工作,我喜欢那座城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留在那座城市。”
“那我呢?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可否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将房子卖掉,你让我感觉我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生活,我需要你,姐姐。”
“不不,修风,我记得我说过,我们已然不同了。我们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不管不顾了。你会有你的生活,你会娶妻、结婚、生子,你会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始终会是无所归依四处飘荡的人。”
“姐姐,你这是何苦。一切已经结束,为何你还是放不下。”
“修风,我一直以为随着母亲的死一切都真的会烟消云散,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有太多的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我根本无能为力。我厌恶过去的自己。每次见到你我总是会想到我过去做过的那些令我自己感到恶心的事情,我总是会看到过去那个堕落的自己。你就像一面镜子,通过你我会看到太多我不想看到的事情。但是,修风,这不怪你,这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恨我自己。我们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生活,我们一直走的是不同的路。但是修风,我希望你幸福,我希望你比我幸福。”
林修风没有再说什么。林澜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里。过去的美好与幸福如过眼云烟,顷刻间分崩离析。他知道许多事情再也不会发生,许多人再也不会回来。
火车开动了。林修风跟着跑。林澜不停地向林修风挥手,嘴里说着什么。林修风知道林澜是让他不要跟着跑,让他快点回去。可是林修风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他拼命地跑,眼泪在脸上缓缓地流淌。火车逐渐消失在林修风的视野中。
……
林修风收回了思绪。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他和他的姐姐已经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他很想她,但是她并不想见他。
他唯一的亲人却在主动与他疏远。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想了余然,想起了赵玉墨,想起了安娜,想起了暖暖,想起了林澜。
他们走进了他的生活,然后又残忍地离去。
他用别字蒙住脸,然后安静地哭泣。
林修风继续着孤独的生活。这一次他不是在惩罚自己,而是他彻底陷入到了孤独中。
许多天之后,一个名为“妙龄少女的性视频”在网络上疯传。林修风也看了。只是让他震惊的是视频中的女人竟然是暖暖。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有些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他的心里产生莫名的巨大的悲哀。
这个不要脸的时代,这个肮脏的时代。
他对生活中的一切已然了无兴趣。他像以前一样将自己紧紧地裹进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小小世界里,像以前一样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开始像以前一样冷漠,像以前一样被周围的同事疏远。而这所有的一切给予他的回馈是他再次当上了部门经理。
他将生活过得紧张而又忙碌。他开始参加各种应酬,每一次都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需要酒精提供给他的麻痹,他需要麻醉自己。他试图让自己遗忘过去,遗忘母亲,遗忘姐姐,遗忘暖暖,遗忘余然。他只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当作不曾发生,虽然他知道他会永远记得。
生活中唯一能带给他些许快意的只有安娜。他像以往一样每周都会抽出几天的时间去医院看望她。她的精神状态与以往有了很大的区别,她不再试图伪装自己,她将真实的自己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更让他高兴的是医生说再观察一个月左右她便可以出院。
林修风说:“你快出院了,娜娜。”
安娜说:“其实,或许你不会相信,如今我对于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已然不在意。或许在这里死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为何。”
安娜抬起手腕,林修风看到了她手腕上那道伤疤。
她说:“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可是它依然存在。时间并没有那么神奇,它并不能抹平一切。即使它可以抹平肉体上的伤痕,但心里的创伤却很难被抚平,因为它还在滴血。我讨厌伤疤,讨厌身上的任何一道伤疤,因为伤疤是丑陋的,是让我感到恶心的。外面的世界于我而言也同样是伤疤,我害怕将自己置身于过去,我害怕看到自己心里那道丑陋的伤疤。”
他说:“娜娜,有些事情的确很难被遗忘,但你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你正在懂得。”
“记忆中的事情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很难在在脑海中被抹掉。”
“你无需刻意让自己忘记任何事情。任何一个人的思维是不受自己主观控制的,因而你只能坦然面对和接受。所以,如果你想快乐,娜娜,那么你就必须要在一段时间内带着你的焦虑、悲伤和痛苦去生活,你需要坦然接受和面对这些负面情绪,好好地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被任何负面情绪所左右。你需要的是时间,需要的是让自己尽快适应并且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时间。”
“有的时候我会拼命地想一件事情,时间越久我会越纠结,我想要摆脱却发现我的双腿深陷于其中,无法自拔。医生对我说我有强迫症的倾向。”
林修风搂住安娜的肩,安娜将头靠在林修风的肩上。他说:“我的独立是从自卑开始的,因为我一直都感觉我所拥有的比其他人少太多太多,所以我不断索取,用力地索取。但现在我才明白,越是用力生活的人他的生活便越会不幸。安娜,你需要放过自己。”
……
国庆节到了。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对于林修风来说却无比痛苦。没有了工作的填充只能意味着他不得不面对生活,可是生活于他而言却又是无比的虚无。
他想起曾经在某本书中度过的一段话: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因为没有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而只要竭尽全力就应该是幸福的,拥抱当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乌托邦,振奋昂扬,因为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力的反抗。
这一刻,他意识到,虽然余然和暖暖依然离他远去,可是他还有安娜,还有林澜。她们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尝试着给林澜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居然接通了。
他说:“姐姐,我是林修风。”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
她说:“我知道。怎么了,有事吗?”
“国庆节到了。”
“是啊,国庆节到了,时间过得好快。”
“姐姐,最近还好吗?”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林修风觉得他和林澜之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生分。
他说:“姐姐,国庆有什么安排。”
她说:“没想好。怎么,有事吗?”
“我想去看你。可以吗?”
“林修风,我记得我说过,我们……”
“姐姐,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可是你只是在逃避,你只是愚蠢地试图将已然发生的事情在记忆中抹平,可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做得到。姐姐,你需要的不是治愈你心里的创口,而是带着痛苦好好地活下去。我想见你,我们的母亲已然离去,唯有你才是我内心唯一的寄托和归宿。我很孤独,这种孤独无法言说。我已经买好了机票,周五晚上7点13分到A市,你来接我,如果你不来我会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到死。”
林修风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在飞往A市的飞机上,林修风的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林澜是否会来接她,是否愿意来见他。如果不来,他真的要一直等下去吗?如果来,他应该开口说什么,他应该怎么解释。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是要去的,他需要感情的慰藉。
几个小时后,飞机平稳着陆。林修风在飞机上没有吃晚饭,饥饿感使她有些疲惫。她在人群里穿梭,不久便走出了机场。
A市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即使已经入秋,这里的天气依然有些炎热。街上的人们穿的都还是夏装。
他坐在行李箱上,有几辆出租车停在了他面前,司机用带有当地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上不上车,他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吧。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林澜。
林澜终究还是来了,是的,她肯定会来的。
林修风发现林澜瘦了好多,脸色有些发黄,腿上有淤青。
他站起来,扑向了林澜。他紧紧搂住林澜的脖子,不停地亲吻林澜的脸颊。林澜的双手悬在空中,最后还是落在了林修风的背上。她轻轻地拍着林修风的后背,笑着说:“好啦好啦,我的脸都快被你亲出洞了、”
林修风在陌生人面前总是冷漠的,但在林澜面前没有丝毫的顾忌与防备,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她也是爱他的。
林修风在出租车上问林澜:“你要带我去哪?去你家吗?”
林澜说:“我给你订了房间,你去住酒店。”
“为什么不能去你住的地方?”
林澜没有说话,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初见时的热情逐渐消散,他们在车厢里陷入了沉默。林修风明白,于林澜而言自己就是不速之客,可他刚才分明看到了林澜眼中和过去一样的疼爱。她始终是他的姐姐。
林澜拖着林修风的行李箱在前面带路,林修风在后面跟着。只不过林修风发现林澜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
林澜用房卡打开门,将行李箱拖进屋内,林修风跟着进去,然后林澜用脚将门关上。
林澜终于打破了沉默,她开口说话了。
“修风,你先去洗澡。洗完澡我有话对你说。”
林修风没有说话,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了换洗的衣服,然后乖乖地走进了卫生间。他之所以小心翼翼是不想让林澜有任何的不快。
林澜坐在地上,当她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时,便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她身体的颤抖更为剧烈,她用颤抖的双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她需要的东西。
当林修风走出卫生间时,他看到林澜正坐在地上。
什么都没变,但什么都变了。
林澜的脸色好了许多,身体也不再颤抖。她站起来,坐到了床上。她拍拍床示意林修风过来坐下。林修风没有坐,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落。
林澜开口说道:“修风,你今天在这里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在A市转转,后天你必须回去。”
林修风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发疯般拉起行李箱穿着拖鞋就往外跑。他打开门,但胳膊被林澜用力地拽住,林澜将他拉了过来,用脚将门关上。
林澜的眼神中充满愤怒,她说:“你疯了吗?你这么晚你要去哪?”
林修风没有说话,他甩开林澜的胳膊,再次打开门,林澜抢先将门关上。林修风发疯般紧紧地攥住门把手用力地开门,可是他的力气居然没有林澜大。
林澜忍无可忍狠狠地扇了林修风一巴掌,她怒吼道:“够了!你疯够了没有!”
林修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林澜捧着林修风的脸,哽咽地说:“林修风,我的好弟弟,你这是何苦。为何要我们彼此折磨。”
林修风将头埋在林澜的脖子里不停地哭泣。
他哭着说:“姐姐,为什么我所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沉默了许久,房间内只有林修风的哭泣声。
林澜用干毛巾将林修风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她拉着林修风的手坐到床上。
林澜说:“我的好弟弟,是姐姐不好,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但我们过分纠缠只能让彼此痛苦。”
林修风说:“那你为何还要给我寄钱,还要给我寄东西。既然你不想与我再有瓜葛,再有纠缠,为何还要来机场接我。”
林澜沉默了。她从身旁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然后用打火机点燃。林修风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他看着林澜,示意林澜也给他点上。
林修风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他抽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怎么也学会了抽烟?”林澜面带愠色地说。
“上大学时学会的,不过现在很少抽了。”
林澜叹了口气,她说:“罢了罢了,或许你就是我的死结,永远都解不开。”
又是一阵沉默。
林澜抬头看了看表,指针指向了晚上十点半。林澜问:“吃过饭了吗?”
林修风说:“你看我像吃过了吗?”
林澜掐了一下林修风的脸。她笑了笑,林修风也笑。
林澜带林修风来到了一家粥店。他们一进门,粥店老板就笑着朝林澜喊道:“姑娘,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晚。”
林澜笑道:“晚上去接弟弟了。”
粥店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林澜身旁的林修风,他说:“这位是……是你的男朋友吗?长得可真够帅的。”
林澜笑着摆手,说:“我弟弟,他来A市看我。老板,还没下班吧。”
粥店老板说:“本来正准备关门了,但你来了那就另说了。等你们吃完了我们再关。”
林澜感激地朝那个老板笑了笑。
林修风说:“我猜你家应该就在这附近。”
林澜笑着说:“为什么。”
“你是这家粥店的常客,这家粥店的粥再好喝我感觉你不可能傻到经常跑过来喝粥吧。而且我住的那家酒店离这家粥店很近,我想你也是为了方便找我,我猜得对吗?”
“呵呵,小机灵鬼。”
林修风没有再笑,他眼神哀怨地说:“姐姐,过去你离家出走时你不让我去看你,现在你更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为什么总是这样。”
林澜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