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西镇臭豆腐。有许多人在排队。
林修风问安娜:“喜欢吃吗?”
她仰起脸,抿着嘴,看着他英俊的微笑的脸,点了点头。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了旁边的一家甜品店。他给她买了一个巧克力味的甜筒。他说:“外面冷。你在这里吃甜筒。我去那里排队。乖。”他用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他对她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个孩子。
她只在甜品店呆了一分钟。她站在外面,呆呆地看着被夹在队伍中间的他。她第一次在远处观望他。他穿着黑色的外套,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篮球鞋。他习惯性地将双手插进裤兜。
安娜站在太阳底下,脸被晒得冒油。手中的巧克力甜筒散发着奶油和巧克力的味道。她舔了一口,细细体味着它的甜腻芬芳。
眼前的幸福感太不真实,似乎做梦一样。她看到她身边店铺的玻璃大橱窗,她看到了玻璃中显现的自己,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她紧紧地盯住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眼睛中的恐惧。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她的精神分裂症再次出现。她内心中莫名其妙的焦虑感再次突然爆发。她在玻璃中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在地上慢慢地向她爬过来,她向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可她再次盯回玻璃橱窗时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依然在向她慢慢爬来而且越来越近。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拿着甜筒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动。融化的冰激凌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店铺里的店员看着她一直盯着橱窗看,以为她要买东西便笑盈盈地走出来。店员问她:“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安娜没有说话,她转身就跑。
她的心里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寒意。她觉得胸口很疼很闷,心脏好想要碎裂一般。她拿着巧克力甜筒挤到人群中。她大口喘着气,好像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要逃离这里。她一直往前挤,她在人群中盲目地挣扎。她被绊倒,跪倒在地,手里仍拿着巧克力甜筒。身边的行人匆匆而过,没有人在意。她感觉到无助,突然泪流满面。一双手把她用力地扶起来。是林修风。
林修风脸色苍白地看着安娜,他说:“安娜,你要去哪,我说过你要等我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请你放过我。请你放过我。”她嗫嚅着,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上都是融化了的粘稠的冰激凌。
他走到她的面前,捧起她的头,他说:“安娜,看着我,看着我,我是林修风,我是林修风。”
她看着他。她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手中的甜筒掉在了地上。
他将她的头揽进怀里。她的长发被风吹起轻轻地拂过他的脸。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
回到家,林修风将安娜抱起来,走到卧室,轻轻地将她放到床上。
他将脸颊贴到她的额头上。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你一路上一直在咳嗽,身体看起来很疲惫,我以为你发烧,但幸好你体温正常。你睡一会,我去做饭,做好了我叫你。”
安娜惊恐地攥住了林修风的手,她声音颤抖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不敢闭眼,我一闭上眼就会梦到它。它的脸血肉模糊,它在地上不停地爬,在它身后是一道长长的红色的血印。它不停地叫我妈妈妈妈,我说我不是你的妈妈,我说你滚开。我想跑,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听我的使唤,根本动不了。它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林修风捂住了她的嘴。
“安娜,不要再说了,那是梦,那仅仅是梦,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是过于焦虑,仅此而已。”
“可是我害怕,林修风。刚刚在商店的玻璃橱窗里我又看到了它……”
林修风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安静了下来。他用手盖住她的眼睛,一分钟之后再拿开,看到她闭上眼睛,他才离开。
安娜听到了门被轻轻地关上,她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好累,四肢无力,她很想睡,可根本睡不着。 她从背包里取出了一瓶安眠药。她现在已经对安眠药产生了依赖,没有它她根本睡不着,而林修风并不知道。她将几片药含在嘴里,就着床头柜上的热水咽了下去。她重新躺回床上,盖上被子,十分钟后就睡着了。
她再次梦到了母亲。她梦到母亲穿着白色蕾丝连衣裙坐在窗台上,她在母亲身后惊恐地哀求她快点下来,母亲回头看她,苍白的憔悴的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诡异颓靡的笑容。母亲说:“我累了,娜娜,我只是很想找你的父亲,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原谅我。”
母亲在她面前跳了下去,她冲上前试图抓住母亲,可是她抓空了。她看到母亲张开双臂,急速地下坠,白色蕾丝连衣裙在急速而又凛冽的风中像花一样盛放。母亲在她面前以这种激烈的方式摆脱了疾病的折磨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听到了剧烈的声响,撕心裂肺。她跪倒在地,浑身颤抖,掩面而泣。有人在后面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了汤普森站在她旁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他说:“安,你去哪了,我好想你,我找了你好久。”她不停地往后退,退到了墙角,她退无可退。她声音颤抖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用膝盖不停地撞击她的腹部。她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不断往上涌。她感觉她快要停止呼吸。他突然松开手。她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地向下滑落。她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他没有给她太多的喘息的机会,他像以前一样不停地殴打她。他撕掉了他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恶魔般的丑陋恐怖的面容。
……
安娜从噩梦中惊醒。她用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倚靠着床头,用被子裹住身体。恐惧和焦虑再次袭来。她在身边不停地摸索,她在找她的烟和打火机。她没有找到。她走出卧室,看到林修风围着一个围裙正在厨房里炒菜。她没有说话,她在客厅找到了她的包。她从包里找到了烟和打火机。她双手颤抖地点燃一根烟,用力地吸着。林修风从厨房里走出来,他从她手里夺过烟并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
他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你身体本就不好,你为什么不懂得爱惜自己。”
安娜愤怒地看着林修风,她似乎失去了理智。她发疯一样地扑向他,她要从他手里把烟夺回来。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愤怒地走到厨房,将烟扔出窗外。
安娜彻底失去控制。她将烟灰缸狠狠地扔在地上,将桌子上的碗狠狠地摔碎,她不停地咒骂他。林修风被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彻底惊呆,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的安娜。他抱住她,试图安慰她。可她像疯子一样咬住他的胳膊,他用力地甩开她,并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他将她拖到卫生间,接了一盆又一盆冷水泼到她身上。她安静下来,蜷缩在墙角,不停地颤抖。
林修风慢慢走向安娜,他蹲下来,抱住她。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水滴。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她哽咽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感觉内心无比的躁动。我很焦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焦虑。我很害怕,但我不知道我究竟害怕什么。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我真的很痛苦,生不如死。对不起,对不起,我终究会拖累你。放弃我吧,求你让我自生自灭。”
他不停地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去看心理医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修风,求你不要再管我了,你我本就互不拖欠,你为什么要管我。”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无法解释。我们的相识与相遇充满了太多的偶然与不确定性。帮助你其实也就是帮助我自己。”
“我们还结婚吗,林修风?如果你反悔我不会怪你。”
“不会,不会反悔。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
“可是你为何要和我结婚,你并不爱我。”
“没错,我的确不爱你,我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找不到她,她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因为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和你相比,我所背负的压力并不比你少,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也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而且……而且从我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我的不幸,我的家庭,我的家人,她们给我带来太多的屈辱与恐惧。过去经历的种种使我明白我需要感恩所有的相逢,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相逢,当生命走到最后,你会惶恐,因为你永远不会再与任何人相逢。而我与你,安娜,其实就是人生中一次普通的相逢,我们在偶然的时间偶然的地点偶然的空间里相逢。我们之间可以没有爱,但我们彼此都需要陪伴,你也是,我亦如此。爱与不爱其实对于你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帮助你其实也是在帮助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