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看着父亲眼光迷离起来。大爷却没有再多说,目光转向其他两个儿子。晴姨娘的儿子长相不及父亲风流,亦不如晴姨娘精致,取了两人的缺点,看上去却更显粗狂和硬挺,虎头虎脑看上去亦是可爱。大爷微微一眯眼,淡声说:“西风课业如何?”
西风面上一紧,低声说:“儿子……”
大爷哈哈一笑,摇摇头,看向最小的儿子。柳姨娘的儿子继承了大爷的好皮相,小小年纪便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唇红齿白,眉眼流转之间皆是优雅,一点也不似柳姨娘的木讷和无趣。大爷看着肖似自己的小人儿,心中对柳姨娘的不喜也淡了许多。
“不散,你的功课如何?”
不散恭敬的说:“父亲,昨儿上午,先生夸赞儿子的文章又有进益了。”
大爷点点头说:“你年纪最小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回去让你姨娘用心点照顾。”
“谢谢父亲关心。”
不散口齿伶俐,神色间都是濡慕恭敬,不亢不卑,端得是如玉公子。
“去吧,好好用功。”
大爷一挥手,儿子们鱼贯而出,轻寒临出门前回头看一眼父亲。大爷的目光炯炯,也正看着轻寒,见轻寒回头,咧嘴一笑。轻寒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有些深意。轻寒转身,跟在弟弟们身后,一路思索去了母亲那里。
翠儿老远看见轻寒,对着屋里说:“大奶奶,少爷来了。”
“翠姨好!”
“大少爷安。”
轻寒一撩帘子进了屋。翠儿紧随,忙着说道:“大奶奶刚儿才说起,少爷就来了。”
“父亲叫我们去了书房。”
“可是吃过饭了?”
“还没。”
“正好太太也没吃,要不少爷一起用一些。”
“也好。”
大奶奶身边的翠儿几年前由大奶奶做主嫁给了老爷的长随耿二,生了一儿一女,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人。穷人起名不讲究,俗话说赖名好养活。儿子叫石头,女儿叫槐花,也是应时应景的。那年,翠儿挺着大肚子,原本是在家修养的。结果听耿二说大奶奶受了气,心里放心不下,急忙忙赶过来看大奶奶,路上被石头绊倒,当天就生了。大奶奶心里过意不去,亲自过去看了翠儿。翠儿笑着说不打紧,这孩子跟石头有缘分,小名就叫石头吧。
大奶奶当时就说:“以后石头就是轻寒的亲弟弟。”
五六岁的石头经常在大奶奶院子里,虎头虎脑的挺招人喜欢的。
这会儿轻寒便顺口问了一句:“今儿石头没来?”
翠儿心里高兴,忙说:“槐花今儿早起身子有些热,石头不放心妹妹,在家看着呢。”
“槐花病了?”
“不打紧,才刚儿她爹过来说是好多了,吃了药,喝了一碗粥睡了一觉精神了,满院子跑呢。”
“那就好,有事就说,汤药上别省着。”
“谢谢少爷,翠儿替他们谢谢少爷。”
轻寒摆摆手走进里间。
“母亲。”
“轻寒,老爷唤你去书房可是有事?”
“无事,就是问问课业。”
“可是那两个也去了?”
“母亲,他们也是父亲的儿子,轻寒的兄弟。”
“就你心善,人家可没当你是兄长。”
“木兰睡了?”
“嗯,今儿槐花没来,自个儿没意思,从你祖母那儿回来就晚了,绣了会儿花就睡了。”
“用过饭了?”
“没到饭点,垫了点点心。”
“母亲也没用?”
“这就上菜了,寒儿一起吧。”
“好。”
轻寒从母亲那里出来是已是星光灿烂。轻寒慢慢走在小路上,树影婆娑,晚风迎面,正是盛夏,蝉鸣娃叫,偌大的耿府静谧清冷。轻寒这会儿才有时间细细回想白日里父亲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轻寒跟祖父亲,与父亲甚少亲密。轻寒一度以为纨绔风流的父亲也不曾关心过自己,直到祖父去了,轻寒病的时候,才知父亲也有慈父心。半年来,轻寒试着去了解父亲,才发现自己当初跟祖父随意说的那句话,一点没错。父亲,不用浪子回头,原本就是好男儿。轻寒脑子里一直都是父亲那看似慵懒随意的模样,晶亮晶亮的眼睛。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中酸。”
轻寒低声呢喃,父亲此意轻寒如何不知?但从小跟随在祖父身边刚正不阿的秉性已浑然天成,深入骨血,如何说变就变?九岁的轻寒尚不能理解父亲要自己改变的深意?只觉得父亲过于懒散,虽然活的洒脱肆意,却难以担当大任。轻寒不想如父亲一般平庸的过一生,轻寒是有大志向的人,不能苟同于父亲。
轻寒一路走一路想,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弟弟。祖父不喜父亲纨绔子弟的生活方式,对父亲的妾向来不闻不问,对妾生的儿子也不喜。所以,姨娘的儿子起名儿都是父亲亲力而为。轻寒以前不曾深想,今日细细一想,才品出味来。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看似纨绔的父亲,骨子里的反骨倒也生的硬。祖父说: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父亲却坚持: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这是公然与祖父作对,祖父难道不知?但轻寒的确不曾听祖父说起过,如今细细想来,轻寒心里一惊。
宣统三年,轻寒虚龄十三那年,大清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一年的冬天,大清国以太后的名义颁布了《退位诏书》。
彼时的轻寒已经开始议亲,祖母和母亲已经相看了几家。母亲也曾在轻寒面前提起过,轻寒不喜。母亲流着泪劝说轻寒。
“老太太自打去年冬天身子骨就不好,今年过来越发的不好。老太太想看着自己的孙子成家立业,不然无法给祖宗交代。老太太说了,大事未办,不敢去见祖宗。就吊着一口气,等你点头。寒儿,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
轻寒紧抿着唇,黑着脸出去。门口看见翠姨,微微点头示意,翠姨一看少爷的黑脸,就知道母子俩谈崩了,心里着急,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轻寒心中烦闷,脑子里纷乱如麻,脚下没个方向,等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花房。耿府的花房一向是府里大爷最为关注的地方,名贵罕见的花草不少。祖父殁了之后,耿二有段时间就专心打理花房,祖父孝期满了之后,父亲打发了身边的长随,耿二又跟在父亲身边。轻寒知道,父亲和耿二是一起长大的,耿二是祖父在街上捡的,当初在一群乞丐中,耿二是最小的,瘦瘦小小的,有些痴呆的样子。父亲看他可怜,给了一块银元,祖父和父亲尚未走远,一群乞丐便冲上去围住小乞丐,小乞丐为了护住银元,被一群疯狂的乞丐群殴。父亲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红了眼睛,使劲拽着祖父的衣角。祖父低头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远处倔强木讷的小乞丐。
“想帮他?”
“想。”
“这一帮就是一辈子,你要养活他一辈子,以后还要养他的妻儿。”
“行。”
祖父一挥手,身边的将官出手,那些乞丐根本不堪一击,顺利的把小乞丐带到面前。小乞丐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何处,只记得自己是老二,那时的父亲还不曾如后来那样风花雪月,直接叫小乞丐耿二。耿二木讷寡言,心性却坚定忠诚。成年后的耿二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因为他不放心别人跟着祖父。耿二极少撒谎,唯一的几次谎话也是为父亲。祖父过世后,耿二伤心欲绝,大病一场,自责不已。还是父亲劝了几回,耿二才答应父亲去照应花房。轻寒不喜欢那些不着实际的玩意儿,极少去花房。祖父去了以后,闲来无事,想起耿二,便去了花房。耿二更加的沉默寡言,请安后便一语不发。倒是石头和槐花叽叽喳喳,不停的说,让心中烦闷的小轻寒能轻松片刻。久而久之,轻寒也习惯了无事时来花房走走看看,葱绿也好,艳丽也罢,花草树木也是情之所寄。
今日与母亲之间的不愉快,让轻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花房。耿二在父亲身边,花房里的花匠是位婆婆,安静温柔。此刻正专心修剪一盆米兰,槐花就蹲在婆婆身边。小小的身子细细弱弱,大眼睛一闪一闪。轻寒嘴角一扬,慢慢走进去。
“少爷。”
“忙你的,我随便看看。”
“少爷,你不高兴了?”
槐花一见轻寒,高兴的过来,扬起可爱的小脸。
“你倒是心细,如何知道我不高兴了?”
“你就是不高兴了。”
“没有,你看错了。”
“真的?”
“嗯。”
“我做了麻糖,可好吃了,要尝尝吗?”
“好。”
轻寒吃过麻糖后心情好了很多,往自己院子走的时候觉得这事应该给父亲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