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话语间自有一番悲天悯人,轻寒目露惊诧。若是祖父在,面对这样的父亲,该是欣慰了。轻寒想起当年不着调的父亲气得祖父跳脚,自己劝慰祖父的那些话,当时不过是哄祖父高兴,如今看来,耿家一门忠烈不是浪得虚名。如父亲这般大半辈子风花雪月之人都能如此悲天悯人,耿家血脉纯正浓烈,任何时候都不容小觑。父亲甚至比自己看的都明白,都清楚,因为看的清楚明白,才这样吧。也许,多年之前,父亲就比祖父看的更清楚更明白,所以才会那般行事,就如父亲当年说的,能乐呵一天就乐呵一天吧。
轻寒心里一痛,眼里的悲伤倾泻出来。老爷淡淡的看一眼,眼里也有了幽深,稍纵即逝。老爷又恢复了慵懒淡然,幽声说:“算了,那些个国家大事,也不是爷几个能谈的,谈些感兴趣的事吧。”
轻寒艰涩的一笑说:“也就这事能让人舒心一二了。”
老爷原本懒洋洋的身子立马绷紧了,坐的笔直,目光里的亮光仿佛太阳般璀璨夺目,盯着轻寒。
轻寒笑了,慢悠悠的说:“凡是姜伯做的都送过去了。”
老爷有些可惜的啧啧嘴说:“真是可惜了,老姜做出来的玩意儿那也是好的,给了他们真是糟蹋了。”
轻寒翻了一下眼睛,小声说:“父亲不想看那些好玩意儿了?”
老爷一瞪眼。
“我那是不想看吗?我那是心疼好玩意儿呢。”
轻寒故意板着脸,傲娇的不去看父亲。老爷哼一声,看着这般的儿子倒是有些稀奇,从小到大,自己的这个儿子被老爷子教的老成持重的不得了,鲜少有这样傲娇的小样。老爷撇撇嘴不想理眼前这个人,可一想那些个好玩意儿,心里痒的不行,瞄一眼儿子,绷着脸说:“也不知王家那些二五眼能瞧上的东西如何?别费了大力弄回来的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轻寒噗嗤一声笑了,马上从善如流。
“儿子今儿过来就是想请父亲给掌掌眼,等过了这阵子,就让把东西送进府,到时父亲可要好好瞧瞧。”
老爷眼睛一亮,提议说:“可以先送来一两件,那东西也是要慢慢把玩,才能琢磨透呢。”
轻寒憋着笑说:“明儿送两件进府,父亲先掌掌眼。”
“好,为父能叫上老姜吗?”
“父亲自是稳妥的。”
老爷粲然一笑,轻寒竟然觉得有些晃眼。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轻寒的生活一如既往的规律,除了每天去公署,偶尔和朋友听曲儿、喝花酒、打牌。来往的朋友形形色色,上至曾经的皇亲国戚,下至土匪出生的流氓地痞,如张家那样的大商人,如警察局的队长,如花楼里的头牌,如神探洛克,可谓五花八门。行事作风越加像当年的老爷,浑身上下竟也透着纨绔,只是做起事来又是另一番做派。
对轻寒变化最为诧异的是云子,记忆里的耿轻寒根本不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云子也曾把自己的疑虑说给武田,武田不在意的说:“你不了解男人,事业和女人是两条平行线,轻易不相交。明白吗?”
“不明白?”
武田看一眼云子,脸色阴沉,严厉的说:“男人既要荣华富贵、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也要娇妻美妾、红袖添香、美人在怀。懂吗?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是最不重要的物品。耿轻寒比我设想还要好,喜欢的东西越多越好,交往的朋友越多越好,这说明他对大日本帝国的用处越大。明白吗?”
云子奇怪的看一眼武田,认真的说:“将军,我只是觉得耿轻寒变化太大,是不是有人故意教唆的?如果是这样,不管这人是哪一方面的,耿轻寒都会是隐患。他故意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一方面假意与我们亲近,一方面心怀叵测,到时会让我们极为被动。”
武田欣赏的看一眼云子,浑不在意的摆摆手说:“中国有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听说耿轻寒的父亲年轻时是北京城有名的纨绔,为许多权贵人家所不喜,一般是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家中子侄的。”
“将军的意思是耿轻寒像他的父亲?”
“有这个原因,其次耿轻寒这些年经历了许多,有些变化也不足为奇。”
云子点点头,依旧有些疑惑。武田淡淡的说:“我已经观察耿轻寒很久,他是个有理想的中国人,他会成为我们的朋友。”
“是,将军所言极是。”
武田和云子之间谈话轻寒不知道,但从上海回来后,武田对自己倒是亲近了不少。轻寒心中冷冷一笑,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让老奸巨猾,生性多疑的武田信任自己。不过终是成功了,如果将来真的会面对面,为了自己的国家,曾经的朋友成为敌人,耿轻寒也相信自己有能力打败武田。如果那一切最终不会来,那么有武田这样的朋友,也会给自己助力不少,而且积攒了经验,再难应付的人轻寒都能应对自如。不管从哪方面看,轻寒都觉得自己不亏。
因为武田的赏识,轻寒的工作虽然繁忙起来,但却轻松自如了不少。不过轻寒不敢大意,工作是依旧谨慎小心,一丝不苟,严丝合缝,不让武田生出丝毫不满。凡事均是三思而后行,轻寒深信:智者不冀侥幸以要功,明者不苟从志以顺心。
越加谨慎的轻寒表面依旧过着别人眼里逍遥的日子。
时光荏苒,又一年过去了,北平的冬天很冷,风呼啸而过,吹过富人家,也吹过穷人家,不管日子怎么过,老历年到了,耿府上下自小年后忙碌了七天,终于热热闹闹迎来的1930年的春节。
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如往年一样,围坐在一起,吴大厨精心准备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西风这两年与家中关系缓和,是以也早早的回来了。老爷看着一大家子人,说说笑笑在一起,兴致很高,竟然吵嚷着同儿子们喝了几杯酒,与儿子们谈着工作,与曼妮说起可爱的外孙子,与太太说起年轻时过年的事,与晴姨娘说起那时她喜欢的小物件。只有看到柳姨娘那张木讷的脸时,老爷什么也没说,目光总是从她哪儿掠过,既是带了酒也不愿意看那张脸。
直到午夜,轻寒带着两个弟弟在院子里点燃一长串鞭炮,哔哩啪啦的的热闹和喜庆,让耿府的上空绚丽斑斓起来。等轻寒三兄弟回到厅里,老爷已经微醺,没说几句话就坐着打盹了。太太起身准备带着女眷去后院,告辞行礼的动静惊扰了老爷,老爷抬起迷离的双眼,嘟囔着:“才刚儿放了炮,还早呐,再说会儿话。”
太太看着老爷的样儿,柔声说:“老爷,要不也去睡会儿?”
老爷摇摇头说:“不了,要守夜的。”
“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会守的。”
“那不一样。”
老爷说着又迷糊了,靠在椅子上垂下了头。
轻寒低声对母亲说:“母亲先回吧,这里有儿子照看。”
太太点点头,带着两位姨娘轻手轻脚往外走。让兄弟几个意外的是以前总是强行要留下守夜的曼妮竟然也起身,低声说:“父亲,女儿也回后院了。”
老爷睁开眼睛,仔细看着曼妮,突然一笑说:“曼妮留下来和哥哥们一起守夜吧。”
已经快走到门口的太太回头看一眼老爷,轻柔的一笑说:“曼妮,让槐花做几样爱吃的点心,防着后半夜饿了。”
晴姨娘原本听了老爷的话一阵惊喜,还没反应过来,太太的话差点让晴姨娘以为自己幻听了。惊诧的瞪大眼睛看着太太,正与太太的目光相遇,太太平和温润的一笑。晴姨娘也笑了,却什么也没说。柳姨娘微低着头,脸上神色不明。太太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走了。
曼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走到轻寒身边一屁股坐下。
“槐花,可听到了?”
槐花脆生生的回答:“听到了,这就去做。”
曼妮说完没有看槐花,却盯着轻寒。轻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槐花娇俏的背影,等看不到人影时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就看见曼妮调侃戏谑的眼神。轻寒老脸一红,用眼神威胁曼妮,曼妮冲着轻寒做了个鬼脸,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你能怎么样?轻寒气恼转过脸,曼妮噗嗤一声笑了。
老爷抬起迷离的眼睛看一眼曼妮,曼妮一撇嘴收起笑脸。
老爷又开始打盹,管家福伯看了轻寒好几眼,用眼神示意轻寒,轻寒微微一笑点点头。
轻寒走上前附身低声说:“父亲,儿子扶您去歇着吧。”
老爷睁眼,朦胧的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粲然一笑说:“好,为父老了。”
轻寒扶起老爷,福伯与耿二急忙上前想要接手。轻寒微微摇摇头,让父亲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半抱着父亲向外走。
轻寒亲手伺候父亲躺下,掖好被角,放下帐子,听着父亲轻轻的鼾声,微微一笑,才轻轻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