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春一怔,喝斥道:胡说!你可看清楚了?”
高大全有些不服气,解释道:“小人不是说长得像他,而是说像……”
他心中明白,却一时表达不出意思,急得两手连比带划,额头直冒汗。
“是行为举止,气势上很像,对吧?”苏勒突然插话。
“对对对,不愧是小爷,一句话就说清楚了。”高大全连连点头。
孙管事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是哪里的人?”
达春冷哼一声:“他在军中呆过几年,曾经去西北打过仗,受伤回来后跟在参领大人身边当亲兵。”
孙管事呆了呆,低声对苏勒说:“小爷,我看此事有些不对劲,要不还是去报官吧?”
苏勒阴着脸,想了一会,突然道:“他们进屋搜些什么?可曾少了东西?”
孙管事想了想答道:“主要是那两人进屋查看,搜得甚是仔细,箱里柜里都翻了出来,连灶下都去看了,不过倒是没有少什么东西,就是翻出的铜钱,也一枚不差,我看大伙伤得似乎不重,又没丢失东西,便没有立刻去报官,只是寻了个草头郎中为他们诊治,等着小爷您来。”
高大全接道:“我听小栓说,他们好像还问庄上的小孩,见没见过有人拿着什么东西玩。”
“哦?”苏勒眉毛一扬,转头对二狗道:“你去把人叫来问问。”
孙二狗一溜小跑奔向东边的那座土房,不一会就领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出来。
这小孩虽然是高大全的兄弟,却不叫二全,身体裹着件肥大的棉袄,下身穿条单裤,赤脚踩在地上,眼珠骨碌碌地打量着生人,很有些机灵的样子。
小孩子不懂礼仪,二狗正要命他跪下磕头,苏勒一摆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来,小栓,你给咱们说说,前些天那几个坏人对你问了些什么?”
高小栓却不怕生,含着拇指回答道:“坏人悄悄问我们见没见过这么大的牌子。”
他伸出两只小手并在一起,叉开手指,表示那人说的牌子起码有成人巴掌大小,想想后又补充了句:“他还说牌子是黄色的,要是谁曾经看见,就有茯苓糖糕吃!”
说到这里他咽了下口水,十分遗憾自己确实没有看到过那人所说的东西。
苏勒不禁莞尔,有些喜欢这孩子的聪明伶俐,对二狗说:“拿张肉饼给他吃吧。”
二狗含糊应了一声,却不动弹。
苏勒奇怪地看向他。
孙二狗艰难地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慢慢打开,数出一张肉饼,然后将剩下的小心包好,放入怀中,这才把手上的饼递给高小栓。
小栓接过饼子,立刻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谢,还紧紧盯着二狗的胸前。
孙二狗陡然生起不妙的感觉,连忙转身回屋,还未等走出几步,四周的小孩子早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个个嘴里都喊着“二狗哥”,伸手向他讨要饼吃。
苏勒又细细问了众人,根据他们的说法大致确定了四件事。
一、这次对方上门闹事属于蓄意而为,目的是找个理由进屋内搜查。
二、对方的目标应该是块黄色的牌子,目前尚不清楚在哪里。
三、对方中有两个生人,身手了得,轻易就放倒了几名手持木棍的男丁。
四、这两名外人不似平民,一个脸上有许多疙瘩,另一个背脊有些驼,像是受过伤,目光都很凶狠。搜查之事发生后,这两人便失了踪影,再没出现过,似乎是离去了。
苏勒与达春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异,这些人如此大费周章,决不是为了什么庄田而来!
达春疑惑道:“黄色的牌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到寻常庄户家中来搜查?”
苏勒苦笑道:“你提的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
少年突然神情严肃,声音也变得醇厚起来:“元芳,我看这里面必有蹊跷!”
“元芳”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只见宜里布从庄户屋中走回来,脸色有些凝重:“三人脱臼,两人棒伤。”
必可塔在旁边接道:“狗日的下手狠辣,脱臼的三人都伤在肩部,已经复位并无大碍,被棒打伤的有一个腕骨裂了,那只手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
苏勒略为沉吟,问道:“庄子上还存有多少粮米?”
孙管事回道:“仓中还留有十余石备荒的粮食,铜钱本就不多,前日付诊金又花去两贯,如今只剩几百文。”
他从怀中取出个齐整的蓝皮册子,双手递给苏勒:“每笔支出都记在册上,请少爷查看。”
苏勒接过账册,仔细核查,孙管事做事十分认真,庄子上收支无论金额大小,他都不厌其烦地用三脚记账法一笔笔记录下来,不仅没有错漏,而且字迹工整,让人看着清爽。
苏勒将册子还给他:“管事有心了。”顿了一顿,又道,“受伤诸人,每人给钱三百文,小米五斗养身。腕骨裂了的那户人家,再多发两石杂合面,粮食就从库中出,钱你明日遣人入城来拿。”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佃户“呼啦”一声都跪在地上,反倒把少年吓了一跳。
一名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农哽咽着道:“小爷仁义,小老儿谢过主家的恩德,永世不忘!”说着连连向苏勒磕头。
原来这老农便是那骨裂伤者的老父,原本一直忧心忡忡,生怕苏勒嫌弃儿子以后无法再干重活,将自己全家赶出庄子,失去生计,已经作好了苦苦哀求的准备。突然听到刚才这番话,不由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达春皱眉看向好友,不解他为何对区区佃农如此宽厚,不过这是同窗自家事务,他并不想多嘴。
苏勒见地上老农面孔黝黑,双手表面干裂得如同松树皮一般,不禁心中微酸,眼前这群憨厚朴实,内里又藏着些狡黠的佃户,便是自己后世的祖辈啊!但凡世间能有一块土地可以耕种,他们就以中国人特有的勤劳与坚韧,在此扎下根来,世代繁衍生息下去。
苏勒还清楚地知道,百年前,当天灾人祸把这些农夫逼迫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当怀中的幼儿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而官府派来的税吏还要夺走自己碗中最后一粒粮食时,他们平日里压抑着的痛苦与绝望就会瞬间爆发,疯狂地去摧毁掉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昔日的大明,便是灭亡在这群卑微如蚁,似乎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农夫手里。崇祯皇帝一直到死都没能弄明白,剿贼剿贼,为何这天下的流寇反倒是越剿越多?为何自己比那个喜欢当木匠的兄长勤勉百倍,节俭千倍,最后却落了个煤山上吊,身死国灭的凄惨下场?
太阳渐近头顶,孙管事的浑家已经整治好饭菜,佃户们也各自归家。
苏勒想想,对众人道:“且先吃饭。”
达春等自无不允,几人随苏勒又回到孙管事家。只见那张瘸腿桌子已被抬至院中,上面摆着几盆菜蔬、一盘风干咸肉、一笸箩白面馒头,桌子正中放个大盘子,里面蒸了只整鸡。仓促间能做出这许多吃食,看得出二狗他娘已经很是用心巴结了。
孙管事请苏勒等人坐下,惭愧道:“乡下饭食粗陋,请小爷将就用点充饥。”
苏勒微笑道:“无需烦琐,如此便很好。”
几人都是长身体的年龄,又不饮酒,此时也不客气,须臾间便将菜蔬馒头吃掉大半,整只大鸡更是只剩下几根骨头。
二狗她娘前来抹了桌子,又端出茶水,才回厨房吃剩下的饭菜,孙管事陪着众人闲聊。
苏勒望着院外的山坡,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除了坡下这几百亩田地,还有何处是我家产业?”
孙管事站起身来,指着两侧土坡道:“庄外整片山坡,以及后面这处林子,都是祖宗传下的,在都统衙门里有造册登记,房契地契俱全,不过坡上土地无法灌溉,种不得庄稼,后面林子里能采摘野果蘑菇,砍伐些柴禾,只是要防着野猪下山捣乱。”
苏勒点点头,孙管事说得不错,古代的农业,基本上属于靠天吃饭,北方种植庄稼最大的问题不是土地不足,而是严寒与干旱。
以华北平原为例,地域虽然宽广,但若没有水利系统的灌溉,即使开垦出土地,也无法耕种。
只有沿河的田地,才可利用沟渠引来水源,因为降水量少,所以不能种水稻,就以小麦高粱的形式进行轮番种植。
北直隶种植的小麦多是冬小麦,每年秋季八九月份播种,翌年五六月间收获,随后开始播种高粱,成熟后继续播种冬小麦,以此循环。
由于长期播种会导致土地肥力下降,所以每隔几年收完小麦后要种植一轮豆科植物固氮肥地,这就是“两年三熟”的由来。
清代北方小麦平均亩产量接近两石(约300市斤),和明朝时区别不大。
但明末人口仅六、七千万(晚明时曾一度达一亿五千万以上,后因战乱数量锐减),而清朝前、中期因为社会相对稳定,加之几任皇帝都实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中国人口数量在百年间激增,至乾隆一十七年,已达一亿八千万之巨,翻了一倍半有余!
而三十八年后(公元1790年),这个数字还将突破到三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