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达,对不住,我要写写你老爸了。都是名字惹的祸。你要是生气,就站在消防队门前的斜坡上,扯起嗓子,狠狠骂我几句吧。
老殷全名殷道静,东北人,一米八的个,身材笔挺,五官英气,极像当年的明星周里京,1973年从部队复员来到水泥厂,报到那天,老殷脚下啪地一个立正,用好听得不得了的普通话说:殷道静前来报到!殷勤的殷,林道静的道静。
林道静是《青春之歌》里的女主人公,原是地主家小姐,后来一步步走上革命道路,成为一个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
能与英雄同名,老殷很得意。
但老殷最得意的还不是名字。
老殷最得意的事情有两样。
一是车开得好。在部队为首长开车,到厂里后给厂长开车,连续三十万公里无事故,获得过交通部的银质奖章。
二是有一对好儿女。儿子殷达,长得比父亲还要帅,人称小周里京。女儿殷勤,活脱脱一个林青霞。厂里人老在私下议论:明明是北方种,养出来的妹子怎么就这么水灵呢?
殷勤从技校一毕业,就被陈副厂长点名要到了销售部。她来上班后,开票大厅比以往拥挤多了,开头以为是水泥生意好,后来发现来的多是些年轻人,并不开票,老在转悠,原来是来看林青霞的。
那年头,韶峰水泥俏啊,尤其是在广州、深圳,凡是大工程,非韶峰牌不要。
深圳建了国贸大厦,每天一层楼,号称“深圳速度”,用的就是韶峰水泥。
水泥俏,但款越来越难收。
深圳有个大老板,姓余,腰肥,头大,人称余大头,一年到头都穿一身背带裤。建特区前,余老板是樟木头火车站的搬运工。香港地方太小,养不了猪,猪基本都从湖南进,用火车运到深圳,热死挤死的猪要在樟木头清理后才进港。据说余老板当年就是背死猪子的。
建特区后,余老板当了深圳建材的经理,生意越做越大,头发往脑后一梳,摩丝一抹,穿上背带裤,戴上金戒指,大声讲着稀稀拉拉的粤语,派头十足。
余老板是厂里最大客户,也是欠款最大户。
那年陈副厂长登门催款,余老板摆下宴席,三杯见面酒下肚,陈副厂长一手捂住酒杯,一手摇着说:不喝不喝了。
余老板问:什么意思啦?
陈副厂长说: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改日再喝!
余老板急了,说:兄弟啊,这是深圳,哪来风寒?有话好好说嘛。不就是欠款的事吗?小意思啦。我的好兄弟啊,先喝酒,一杯一百万!
陈副厂长说:余老板说话不算数啊!
余老板拍着胸脯说:说话不算数,我余大头甘愿做猪,明天一早送香港,咔嚓一刀!
陈副厂长的风寒立马好了,拇指和食指捏住酒杯,其余三指依次翘起成兰花状,水平移动九十度,目光紧随杯子也移动九十度,好像在说:诸位,这酒我要喝了啊!
突然往上一抬,嘴一张,那酒被稳稳接住,但手仍旧悬在空中,杯口朝下,兰花指向上翘着,目光再往两边一扫,意思是说:底朝天,一滴不剩啊!
那动作在空中稳稳地停住足有一分钟,突然往下一收,不见了好看的兰花指,只见两手握成拳头,一上一下叠在胸前,像是舞台上指挥大合唱的收尾动作,只待掌声响起。
岂止像?陈副厂长本就是厂文工团乐队指挥。
陈副厂长连干三十杯,每杯七钱,三七二十一,两斤多啊。直喝到嘴上哆嗦,脚下打踉跄,但喝酒的姿势始终不打折扣。那兰花指高高地翘起,只是有些晃动。
第二天,余老板果真把三千万欠款打了。
陈副厂长被评为劳模,上台领奖时,殷勤作为礼仪小姐给他戴大红花红绶带,殷勤特别用心地给自己的领导披戴好,然后莞尔一笑,那目光里满是面对英雄的敬意。
陈副厂长来了精神,拇指和食指圈成酒杯的样子,其余三指依次翘起成兰花状,突然往下一收,只见两手握成拳头,一上一下叠在胸前,像是舞台上指挥大合唱的收尾动作,掌声立马响起。
岂止像?陈副厂长本就是厂文工团乐队指挥。
第二年,厂里在深圳开用户座谈会,会场就在香蜜湖畔。半天会后是晚宴,晚宴喝的酒鬼酒,喝酒之后是舞会。说是舞会,其实客人都进了包厢,大厅里只剩厂里几个工作人员在跳交谊舞。
殷勤跳了几曲,突然想唱歌了,便推门进了一间包厢,但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立马退出来,双手捂脸,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小车班的司机不知出了什么事,迎上去,问她:怎么啦?
殷勤直摇头,再问,还是摇头。
足足憋了五分钟,才恨恨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原来,包厢里面哪里是在唱歌啊,只见男男女女胡乱搂抱着,没有一只手是老实的,场面惨不忍睹。
余老板袒胸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女人大腿,一只手揉玩着女人胸前的宝贝。
陈副厂长正与一高个女孩喝大交杯呢,形如双鹤交颈。
第三年,厂里的用户座谈会在韶山开,地点就在韶山宾馆。半天会后是晚宴,晚宴喝的酒鬼酒,喝酒之后是舞会。
但韶山哪有陪舞陪歌的?厂长一声令下,团委从各单位挑选了一百名女团员,坐两辆大客车浩浩荡荡来到了韶山。
舞罢唱罢,已是午夜,怕自己人吃亏,女厂长特地叮嘱:跳完舞后,全部乘车返回厂里,一个不能少。
第二日一早,办公室主任给女厂长悄悄汇报:厂里的一对双胞胎姐妹昨晚没回厂里,说是被余老板请去吃夜宵了。
女厂长恨恨地说:不争气!
旁边就是毛主席住过的一号楼,女厂长叹口气,说:臭毛病都带到韶山来了,也不怕毛主席生气?
此后,厂里年年都开用户座谈会,陈副厂长变着法儿要让客户高兴。
厂里与外面的来往越来越多,街上的餐馆越来越多,桂鱼一个月一个价,几十年卖不过鲢鱼雄鱼,真成了贵鱼,小的要二十块一斤,大的五十,活活是广东老板们吃出来的。
歌厅舞厅洗头房也越来越多了,晚上的灯光越来越妖艳,陪人唱歌跳舞睡觉的也多了。
夫妻吵架离婚的越来越多,时不时有女员工请长假去深圳,有的干脆就不回来了。
说荤段子的越来越多了。
小车班有个司机,姓贺,平常喜欢打猎,家里野味不断。有一天,殷勤和一帮朋友去他家吃野味,一桌人刚刚端起碗,殷勤抬头看见墙上有一根很长的鸟毛,就问:这是什么鸟毛?
贺司机回答:鹰毛。
结果被听成了****,集体喷饭。
贺司机急忙纠正说:我说错了,不是****,是老鹰毛呢。
大家还是听成了老****,再度喷饭。
领头大笑的是报社的尹记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尹记者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说是有一位领导去江阴毛纺织厂视察,天快黑了,霓虹灯亮起来,偏偏那个“江”字的灯不亮。听取汇报后,领导关心地问厂长:原材料紧张吗?
才吃了几口,一桌人又笑得前仰后翻。殷勤两手捂脸,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起身狠狠捶了尹记者两下,恨恨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有一天下班回家,在消防队门前那个斜坡上,殷勤被一厂子弟拦住,问她: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殷勤杏眼圆睁,下巴上翘,说:我爸叫殷道静,怎么啦?
那小混混假装说没听清,又问了两遍,殷勤又答了两遍,终于发现受了欺负,气得哭了起来。
哥哥殷达刚好经过,问清原委,血往上涌,一声****妈的笔,冲上去,摁倒,那小子被打得满嘴是血,两颗门牙不见了,两张嘴皮立马肿胀如驴唇,捂脸去了医院。
殷达站在斜坡上,余怒难消,骂:
老子撕碎你的破嘴!
老子撕碎你的破嘴!
老子撕碎你的破嘴!
几天后,殷达被告到派出所,因为致人轻微伤,被厂里记过处分。
老殷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给子女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心情郁闷极了,提前两年退了休。
他始终想不通的是,从娘肚里出来用的就是这三个字,几十年都没问题,怎么突然就有问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