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汤
二十四年前的那碗汤,我至今还舔得出舌尖上的苦涩。
是一个初夏的晚上。我和胡勇在各自的单身楼里看电视,突然看见卷卷毛的阿北,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出现在画面里。
阿北在西安出事了,因为破坏文物,被一群愤怒的游客扭送到公安机关。
我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子一片空白,独自走到胡勇楼下,两个目瞪口呆的人便一起在厂区马路上走来走去,直到半夜。
阿北是我和胡勇共同的朋友,因为写诗的缘故,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女人,偶尔做些荒唐的事。比如失恋了,有人就会借酒浇愁,在快醉了时候大声哭喊某个女人的名字,然后烂醉如泥,剩下两个就会一直陪着,一边照顾那个受伤的男人,一边为爱情而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样的下半夜注定要写诗,第二天至少有三首以上的情诗让自己再次感动。
但,今晚,没人哭喊某个女人的名字,阿北被抓起来了,看新闻里那架势,可能性命不保。
胡勇说:反正睡不着了,找一个喝酒的地方去吧。
两人从厂区临街的铁梯上下到街上,只见电影院前饭店还有亮光,推门进去。
开店的妹子说:没菜了。
没菜了?
拉开冰箱,果然无半坨鱼肉。
妹子从撮箕里捏起一个半青半紫的茄子,说:除了这一个茄子,真的什么菜都没有了。
那就茄子打汤!
可怜那妹子重新架锅起火,将茄子洗洗干净,切成片片,加些油盐,硬是打了一大碗汤。
那是一碗什么样的汤啊,入锅前既没用水浸泡,也没使劲抓捏,直接加水打汤,苦啊涩啊。
两人只顾喝酒、说话、叹气、骂娘,替阿北的命运作各种假设。
离开小店时已是凌晨三点,妹子早歪在桌上睡了。
阿北很快被判了,二十年,算是捡了条命。刚回湖南服刑时,他用漂亮的硬笔书法给我写过两次信,第一封信要我多买些黑皮本寄去,他想在监狱里继续写诗,第二封信要我寄些巧克力,他快生日了,想吃。
我寄了黑皮本,也寄了巧克力,都附上一句话:听话!早点出来!
此后再没接到来信。
听说阿北在里面不太听话,被关了水牢,还被打破了脑壳。
我不信。
十七年后,阿北提前出狱回到老家,当年的卷卷毛白净小伙,转眼已成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见到我,他很熟练地站起来,立正,敬礼,报告干部!
我问他我叫什么名字,他不作答,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我反复说起黑皮本、巧克力,他还是微笑着看着我。
我背诵他写的诗,他还是微笑着看着我。
那笑容有点诡异,像极了蒙娜丽莎。
满屋子兴高采烈的亲戚。
我起身告别,阿北莫名其妙地说:你越来越像朱老总了。
然后很熟练地立正,敬礼,报告干部!
走出阿北家那一段黑暗的楼梯,我眼泪长流。
回长沙的路上,我打电话告诉胡勇:阿北回来了,但人已经废了。
胡勇说:这一辈子再也不喝茄子汤了。
我却在想:阿北可能还是一个处男呢。十五岁考上大学,十九岁参加工作,出事那年二十三岁,平常只做三件事:画画,写诗,想女人,但想归想,阿北怕是还没开过洋荤呢,甚至没谈过一次恋爱。
很可能,阿北是带着一副处男身去坐牢的。
坐着坐着就废了。
我电话里告诉胡勇:这一辈子再也不喝茄子汤了。谁喝谁他妈王八蛋!
你真的打算跟阿西一起了吗
阿北从牢里出来后,谁都不认得了,唯独看见弟媳妇时,眼里有异样的光。
弟媳妇三十出头,八年前嫁给弟弟阿西,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阿北不听话,进去第二年就被人打傻了,头顶至今留有一个鼓凸的T型伤疤。阿北练过健美,劲大,五个狱警都没能让他跪下,后来头上被人打了一个洞,就老实了。阿北把自己的屎吃了,监狱说他是故意装疯卖傻,家里人要求保外就医,一直不准。家里人巴不得阿北真是装的呢,没想到是真傻了。
傻乎乎的阿北在牢里呆了17年半才放出来,见了老爸老妈毫无反应,老二说这是爸爸,阿北就喊声爸爸,老二说这是妈妈,阿北就喊声妈妈,老二说这是弟媳妇,阿北两眼痴痴地看着弟媳妇,就是不喊。
弟媳妇不知道阿北为什么会这样,又怕问得阿西和公公婆婆。
有一次单独在屋里,阿北两眼盯住弟媳妇,说:阿琴,你真的打算跟阿西一起了吗?
弟媳妇慌了,本能地用手护住胸脯,借故下了楼。
这样的追问后来发生了多次。越想越害怕,弟媳妇找到接阿北出来的老二,说了阿北的蹊跷举动。
老二也觉奇怪,猛然记起阿北喜欢过的一个女孩,也叫阿琴。
阿琴真名江畔琴,是阿北当美术老师时班上的一个漂亮女孩,做过阿北的模特。
老二看过阿北画她的多幅油画,一个有些野性的姑娘垂手站在一面涂鸦的白墙前,胸脯鼓胀,额前有些卷发,一双大眼睛有些挑衅地看着你。
阿琴对老师的画和诗歌崇拜极了,看老师时眼里也有异样的光。
阿北进去后,阿琴哭个半死。
老二去沅江探监,听阿北多次说起过阿琴。
2000年夏天,老二拉上我去了湘潭,说是帮阿北找个人,就是阿琴。
湘江边上,很常见的两层小楼,离江边不到一百米,独门独户。一只黄狗从屋后窜出来,如临大敌。堂屋里闪出一少妇,脸蛋比油画上的姑娘消瘦了不少,但胸脯更加鼓胀,额前的卷发依旧在,斥一声,那狗就闷声不响的躲到屋后去了。
老二说:请问是江畔琴家吗?我们是阿北同学,特地来看看你。
一提阿北,少妇一怔,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和老二在竹椅上坐下,阿琴进屋好一阵才端茶出来,眼圈有些红,应是刚刚揉擦过。说起阿北的情况,说起阿北的惦记,阿琴别过脸去,用手指擦干泪水,顺势把垂下的头发拢到耳根后,歉意地笑笑,转头间那眼泪又流了出来。
阿琴已结婚多年,有了两个孩子,在江边沙场边开了家小卖部,日子倒也踏实。我和老二特意去了小卖部,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太阳下玩沙子,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客气地递槟榔,阿琴凑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也不介绍我们是什么人。简单问了问小卖部的生意,我和老二就走了。给两个小孩塞了几百块钱,阿琴死活不肯,我们快步离开,阿琴牵着两个小孩追出很远。
离开沙场,我和老二突然有想哭的感觉。回头看看,远处江堤上,阿琴牵着两个孩子还站在太阳下。
阿北一定错把弟媳妇当阿琴了。
的确也长得有些像,尤其是都是生过孩子不久的女人,胸脯丰满而结实,额前也有卷发。
只要是和弟媳单独在一起,阿北就会痴痴地看着弟媳,问那句:阿琴,你真的打算和阿西在一起了吗?
弟媳妇决定找个机会给阿北说明白。
阿北回家三个月后的一天,弟媳妇先给阿西说了自己的打算。
阿北果然又追问她:阿琴,你真的打算和阿西在一起了吗?
弟媳妇拉阿北坐下,特地泡了一杯茴香茶,然后细声细气地说:哥,你不急,听我慢慢说。我不是阿琴,我是你弟弟阿西的堂客,我们结婚八年了,你还有了两个亲侄儿呢。
阿北突然把茶杯丢在地上,心情越来越烦躁,两只手使劲去抠头发里的伤疤,直喊:痒死我了,痒死我了,痒死我了!
伤疤被抠破了,阿北两手指甲上沾满毛发和血。
见阿北痛苦不堪的样子,弟媳妇心疼极了,一把抱过阿北,哭着改口说:哥,莫抠了好吗?我是阿琴,不是你弟媳妇,我是阿琴,不是你弟媳妇,我是阿琴,不是你弟媳妇。
弟媳妇紧紧地抱住阿北,泪如泉涌,心里那个悔啊。
眼前的哥哥遭了多大的罪,为什么要把他心里头唯一的念想捅破了呢?
阿北突然安静了,不再叫喊,两只手也停住,像小孩一般在弟媳妇的怀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