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我去了一个我可能再也不会去的小县城，去见漫画家，朋友们都笑称我千里送逼。怎么认识漫画家的，我在日记里写过，在此就不赘述了。他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直觉，让我钦佩不已。这是我们聊了六年第一次见面，真实中的他，如同所有水相星座一样温柔而且少言。他不断激发我讲话，也许在他面前，我多少还是带着点知识阶层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而他大专都没读完，就去北京找工作。每年，他都把自己关在通州最偏远的一个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地赶稿，只有春节的时候，回家陪妈妈几天。我曾经酝酿过很多次，去北京时请他吃饭，始终未遂。他总是说：“我出不来啊。”
虽然，我也穷过，但毕竟从未尝过挨饿受冻流离失所，即使硬着头皮在广州一家报社做最无聊的八卦新闻，白干了两个月后走人。其实熬下去也可以，但我宁可到处蹭饭。也许每个文青都有一颗傲娇的心，如果不接受社会残酷的洗礼，永远都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吃过苦头的漫画家很犀利，他一眼就看穿我，首先是破我的道德观。我决定去见他时，其实已经不是很保守，但他的一些行为还是令我惊异。父母在他生下来不久就离异了，他跟着妈妈一起长大。我和家人的关系一直不好，所以无法理解为何他与母亲如此亲密，至今也睡一张床，一起用ipad看电影，他裸睡。“当然，我们盖不同的被子。”他怕我误会。但这么一丝乱伦的气息，让我很兴奋。而后他在21岁时，就有个大他十多岁的女朋友，他们同居，她还带着小孩。可惜那时他不懂事，觉得女朋友忙事业不关心他，其实自己废柴一个，吃软饭，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她。
仅有的三个晚上，白天他陪家人，晚上我们就在床上聊天。他的故事很精彩。其中有一次，是他帮一个暴发户做自媒体。当年还没有这个词，其实就是做一个营销团队。这个暴发户想做草根歌手，代表作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旨在鼓励穷、丑、挫男人也要有一颗追美女奋斗的心，同时，还想做一个博客公知，批评时事，显得自己很有内涵。而这个博客就是靠漫画家参与的团队来经营。这个团队一共四个人，艺名大蛤、二蛤、三蛤、四蛤，每次轮到他写，总是挑着敏感话题，言语辛辣讽刺。直到有一次，他点评一个父女乱伦的新闻时说：“如果他们是自愿的，为什么我们要批评他们？”这个话题太过火，他就被炒了。
我是在接触左翼之后，才对道德进行反思，为什么女人天生有种守贞观？为什么她们总是寄托于爱情，总是冀希于男人？我自己就曾被劈腿，但我对小三这个称呼带有疑惑和同情，婚后男性的出轨，无论有无感情一律被称为乱搞。被骂得最厉害的却是带感情的小三。婚姻本身对女性即是依赖又是束缚，但它却让女人和女人成了敌人。我曾问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母亲离异多次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是一种什么感受？他说，其实有钱还好。但他很小就觉得，为什么那么多家庭不离婚？假惺惺地相互对待有什么意思？
通过调查，我越来越来赞同将性、爱、身体区分对待。是的，有爱的性会更好，但是太多的不公平打着爱的名义在进行了。将性从爱中剥离，无疑是一种进化。它像一个相对廉价的玩具，安慰着没有成本合法****的男女们。而****无疑也为抑制社会的强奸犯罪率做出了一定贡献，我们每个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难道连把玩自己身体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如果这是道德所批评的，那么我就是反道德的。
被漫画家彻底拆掉，是在他听完我批判《大闹天宫》这部影片后。《西游记》原著本身带着满满的反叛精神：反道家、反帝权****，但在电影中，却被改成了一个宽厚仁慈的玉皇大帝原谅了无知不懂事被坏人利用的小猴子，以德服猴的和谐故事。而且我注意到满场的小朋友，看了这种片子，如果不去看原著，孙悟空这个大勇敢叛逆的经典形象估计在他们心中永远呆萌下去了，文学作品就这么给歪读了，经典就这么给解构了。漫画家当然反感现代国产电影唯利是图的商业化和无耻娱乐化，但他也很反感我这种高高在上的批评。“歪读又怎样？凭什么经典就是正确的？小孩不懂传统文学，会少块肉吗？”我听完一楞，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以为自己一直是个反传统的人，但在知识领域上，却也遗留着已有意识形态的烙印。
“你们总带着精英的有色眼镜，批评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考虑过受众了吗？”他问道“现在国产的电影是很糟糕，但与大众无关吗？大众的口味已经被商业化败坏了，你不去迎合，就人会给你投钱拍，我觉得吧，这个片子里至少宣传了一种邪不胜正的积极精神吧？3D做的差，那也是把做技术的钱克扣到请吃请喝拉关系上了。现在豆瓣上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出来一部电影，大家就赛着骂，比谁骂得高明。固然片子垃圾，难道就一点闪光点都没有吗？”
我突然想起来，他离开蛤蟆公司后，混过出版界，改写儿童文学，因为笔法太另类一直不被出版，后来在朋友揣掇下去画漫画的。因为他是为了糊口画漫画，所以他也不敢自称漫画家，他更喜欢使用漫画作者。“毕竟，艺术是养不活人的，小众独立的精神，我很佩服，但是我首先要生存。”
他给我看了一些他早期的漫画，很有意思，是那种带着童话色彩却又蕴含深奥寓意的科幻漫画，对白里还常常针砭时弊；还有伪装成僵尸漫画，核心却是讨论中国教育的失败以及青年的失业问题。但这些作品都没有更新下去。“因为看的人还是太少了，漫画平台也不太推崇。”后来，他为了让自己的漫画接地气，去看各种垃圾电影、垃圾小说、垃圾漫画，就是为了掌握商业叙事的技巧。“五分钟就得有个包袱，故事无论多烂，但把它讲好了，那才是你的本事。”他说。回昆明后，我确实买了许多有他连载的漫画杂志，真心看不下去，大概因为我与现在零零后小完全孩没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后来我明白那叫二次元空间（因为我在他影响下，也研究了很多漫画。）
“我们当时在通州画商业漫画，行内很多人都觉得我们****。一群没钱的穷逼，干着还不是艺术的事，自己种菜，自己做饭吃。不是我们不想做艺术漫画，但是那个能生存吗？而且对大众有意义吗？我知道现在小孩是很可怜，大多脑残读起点上的垃圾小说，我自己就改编这些网络小说成漫画。结果呢，当今的主流漫画杂志，多半都被我们的作者占领了。你得先占有这个市场，才能慢慢在里面加你自己的东西吧，注入你的价值观吧？”
所以说，漫画家是第一个教我认清现实以及如何直面现实的人，空谈理想、文艺都是low逼，还自信满满地沉醉在封闭不透气的小世界里。改变世界重要的在于先争取群众吧？相信可以改变世界这个理论的人多了，世界才会改变吧？就好像我们都反感的道德，那你得行动啊，只有在对其步步紧逼，质疑，批判，解构，逼它显露出真实的面目：道德不就是为了让不遵守道德的既得利益者更好地剥削守道德的老实人吗？
我们在小县城的最后一晚，玩了一个游戏。因为旅馆的自来水含碱太多，喝了之后口干舌燥，但大半夜的又不知道去哪里买水，就在微信上加附近的人——求送水。他勾搭女的，我勾搭男的，看有谁会买水给我们。春节期间的小县城根本不像大城市一到节假日就是空城。打开微信附近的人，满满是寂寞孤独的心。只是我瞬间聊了七八个男的，他却老遇到妓女、卖东西的。结果，诚心送水的都没有，但好玩的事我们发现大家都离得很近，就在这么一座小旅馆里，各种各样的人，都在玩手机，渡过这假期最后的一夜。第二天，他们就要返回打工的大城市，去拼去苦，去经历生存的考验。最后还是他下楼去前台买水了，回来时跟我说刚一开门，对面的门也开了，露出脸的就是我微信上聊的那个头像。我说：“然后呢？”因为漫画家是长发，从背影看，跟个姑娘一样。他嘿嘿笑了一下，“我转过脸去后，那门又郁闷地关了。”
临别时，我记得他问我：“我一直觉得研究人性挺好玩的，曾经差点去做鸭。你接触的那些***的人是怎样的啊？”
是的，我想我是为了漫画家，才真正走上这条研究人类之路，如今，我却已忘记他在大雪中的那张脸。我想，是因为当时，我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