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回,来不及拭去的泪珠被女老大看个正着。眼泪是个神奇的媒介,往往能够打动大部分时候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之心。她或许还算不得魔鬼,至少对待身边的人,她甚至是仁慈、大气的一家之主。泪水引发了她对我的关注,然而言语不通,她只好默默的挨在我身边坐着。
似乎她也有一个类似的世界,尽管那冷艳的脸上不会有泪珠子滚落,但那望向天际的眼神已然迷失,空洞洞的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人的感受就是这么毫无道理,无需言语、无需动作,就这么静悄悄的坐着,似乎就是安慰。只是坐的时间久了,我有些分不清自己和她,究竟是谁在陪着谁,谁在试图安慰谁了。
瘦长的家伙走过来两、三次,我已经能够听明白最简短的语句了,他是来通知吃饭的。然而女老大毫无反应,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熬到最后,瘦长的家伙干脆也坐了下来,然后是粗矮的家伙,最后是瘦矮的家伙,五个人坐成了一排,十只眼睛各自盯着自己的世界,因为现实的世界这会儿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有的只是黑暗。
女人的世界一定范围很广、故事很多,以至于很久很久之后,她还是打发了大伙回到庙里,自己独自又坐了很久才回到庙里的油灯下。
大家都围着酒菜等着她,等到都坐齐了,几阵酒碗的碰撞声之后,这个夜晚就同往常没有了任何区别。那个世界暂时远去了,现实的世界再度降临,沿着它原本的安排,一点一点的演绎着天命所定的故事。也终于来到了让我记忆深刻的环节。
这天的一大早,女老大带着我们集体出了门,绕过几道山梁之后,在一个路边的小山村里,他们敲开了一间面貌苍老的砖瓦房的大门,一个老年的妇人轮流送上几碗清水就算是接风了。随后我看见女老大把一叠钱塞给老妇人,再然后就看见矮粗的家伙从后院牵出了几匹健壮的马来,敢情我们这趟是要出远门,敢情他们不能算小股的团伙,尽管就几个子人,却已经是有据点、有后备、有组织的单位了。可不是吗?有枪弹,还有专人照看马匹。
更让我惊讶的是接下来的场面。每人一匹马,沿着狭长的泥巴路弯弯曲曲一直跑到黄昏,期间只有歇马、喝水吃干粮稍作了停顿。如果还有什么别的,那就是我从未骑过马,这导致一开始就在一个拐弯处直接跌落了下来,他们都笑着赶过来扶我,惟独瘦矮的家伙笑得最凶,视乎很得意。
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山脚下的草棚,有一个老头子似乎专门在等我们,到了跟前,把马栓在一起,由他牵着拐上了一条小路。女老大领着我们转向了另一条山路。月光渐渐明朗的时候,我们翻过了一个小山坡,眼前赫然是布满点点灯光的闹市。
这个城镇陷在大山的包围之中,范围极小,有一条勉强能过卡车的路通向山外。有几处房子不但高大,而且核心街道颇为繁华,街边有摇曳的酒旗,两边不时传来鼎沸的人声,间或飘过一阵酒肉的香味。
似乎是一座专职享乐的娱乐城,人们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乐事之中,街上行人不多,偶尔碰上的,没等走到跟前就都避开了,而且毫无例外的弯腰表示敬意。看来这里的人们对黑帮这一行的人都很了解,也并没有格外的害怕。
女老大带着我们在最为显眼的一处楼前站住了,这是三层的木头建筑,有粗壮的柱子,挑出的檐脚,镂空的窗格,守门的石兽。暗红的油漆尽管多有剥落,但并不影响尊荣的气势,只是楼上挑出的一排灯笼显得轻佻,叫我想起数百年前淮河两岸的青楼来。
门口早有接引的人,此时就朝里边吆喝了一嗓子,稍等片刻之后,十多个人鱼贯而出,好家伙,衣着、身形,没有一个是百姓模样,无需怀疑,全是同行中人。他们两边排开了,露出当中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来。偏矮的个头,衣着光鲜,头戴一顶旧上海流行的黑色礼帽,因为背对着灯光,看不清他的面貌,却有一副眼镜架在脸上,闪着光亮。
女老大弯腰行了礼,其他几个家伙也都跟着弯下腰去,我只好跟随了。那汉子很快走到了跟前,伸手要拉女老大的手,她避过了,移动脚步跟随着大伙一起走进了屋里,我们也跟了进去。
光照四壁,粉纱掩窗,姑娘成排,一个比一个浓妆艳抹,完全吻合了屋外挑出的灯笼,就是一处风月场。
颇为宏大的场面,主角就只是算我们几个在内的二十来个人,至于林立四周的姑娘约莫不少于三、四十个,都站在边上像是等待安排又或者是不敢擅自靠近。规则分布的桌椅如果满座应该不少于百十号人的,但现在只有我们这些按不甚分明的顺序围坐在中间拼成的一张大桌子上,那上面满满当当的摆满了酒肉饭菜。
作为第一主角的丑陋汉子自然位居上座,之所以用丑陋来形容他是因为此时的灯光已经足够我看清那张如同被炮火摧毁的阵地一般的脸,那副眼镜的背后藏着一双细小的眼睛,使我想起夜里觅食的耗子。这双眼睛逐一扫视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
女老大站起身来向他做了解释,应该是在介绍我这“新人”。他毫无表情的与身边一个年龄相近的家伙嘀咕了一句,这家伙就径自朝我走来。临近了掏出一支短枪来顶在了我右边的太阳穴上,我一时不清楚他的目的,没理由的杀一个人对于他们并没有益处,何况这也不是杀人取乐的好时机。我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装作丝毫不受影响,反而伸出筷子从跟前的盘子里夹过一颗花生米来,淡然的品尝起来。花生米是难夹稳当的东西,我这番表现无异于直接告诉他:俺不在乎。
枪口从太阳穴位置滑落下来,接着就是“砰”的一声,这家伙紧贴着我的身子,朝地面开了一枪,随后又顶住了我的脑袋,这分明是一种吓唬。也许在以前,我会因此心神不宁,但现在,我都几乎把自己看做死神的差使了,还会在乎这个?于是又夹了一颗花生。
女人照样站着,盯着主事的汉子,场面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让我清晰的听见花生米被魔牙蹂躏的声音,而且,我相信与我邻座的人也能听到。女人随后说了几句话,把手枪掏出来顶住了自己的脑门。
对峙升级了,但我并不清楚其中缘由,也就无法进行判断,只能任由他们僵持,继续嚼着花生米,竟然还慢慢的品出点香味来了。
那丑陋的汉子终于被迫站起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大笑起来,招呼边上的姑娘们过来倒酒。酒碗才倒了半碗,我就伸手抢过来一饮而尽,边上的姑娘只好再次倒上。我并不擅长于喝酒,但既然装了浑身牛气,喝酒问题上自然不能缺了豪爽,至少一开始应当有所表现。
女人也坐下了,枪都收了起来,接下来就是他们相熟的人之间说着一些问候或调侃的话,还有就是酒杯相撞的声响。渐渐就有了个别家伙端着酒杯过来与我共饮,看来我的形象塑造还算不赖。
酒饱饭足之后,场面开始失控,这些枪口混日子的人在酒精的激励之下面对着身边心存畏惧又芳华正茂的姑娘,况且又是这风月之所,自然不能自已。纷纷搁下碗筷,将她们拉坐在腿上开始上下其手。个别家伙把酒洒在姑娘的胸前,然后肆无忌惮的去添,惹得大伙发出一阵一阵的喝彩,整个场面渐渐就演变成一幕相互比拼的表演,姑娘们的衣衫很快就凌乱不堪了。我身边同来的家伙兴许因为女老大的因故,还都相对克制些。
这种场面无人制止只会朝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发展,很快就有配合不力的姑娘被赏赐耳光的声响,也有娇躯被按到桌子上打翻了碗碟的动静。现场渐渐狼藉不堪,主事的汉子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吆喝了几声。
屋里总算安静了些许,这些人各自拉着身边的姑娘走向二楼,陆续推开一个又一个房门。最后只剩下几个相对年长些的围在那汉子边上,女老大也在,我依然坐着,身边的家伙们早溜空了,不知道钻进哪个房间去了。
女老大示意我身边的姑娘带我离开,我也意识到接下来的时间,是他们谈论要事的时候,不适合再做逗留,于是跟着身后的姑娘也上到了二楼。较近的房间都已经有人,她带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走廊,这一路就听得无数不堪入耳的声响,有放纵的鲁莽,有强装的呻吟,简直混成了一部污浊的交响曲。
来到最角落的一个房间,里面是早已点好了油灯的,一张桌子,两张凳子,一张床,布着粉色的纱帐,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副画轴,稍加留意就能发现这算不得画作,不过是强装艺术的风月点缀。
姑娘倒过一杯水搁在桌子上,然后就木木的站着,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坐在凳子上,想要稍稍整理下思绪。这一天的遭遇完全出乎我的意想,这竟然是一个庞大的组织,而我们几个,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根据我们一天里跑过的路程来推断,这些分支的分布应该很广。
这时候,姑娘开始了她的职业行动,倒了一盆水,稍加回避的半藏在床边擦洗了身子。再次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已然找回了该有的状态。表情尚带牵强,但总算露出了笑意,半蹲了下来,开始尝试轻轻敲打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