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欧洲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场致命的流感开始在军营里爆发,而后蔓延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这场大瘟疫最终夺去了全球2500万到 5000万人的生命,占到当时世界人口的2.5 %,远超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伤亡人数。后世甚至有历史学家推测,也许一战的仓皇结束便是因为这场瘟疫夺取太多人的性命,各国都没有额外的兵力作战了。
但是在当时,参战的各国担心影响军心稳定,最初都对这场大瘟疫讳莫如深。中立国的西班牙十分诚实报道了本国爆发了瘟疫,它连自己的国王也染此疾病,危在旦夕。于是各国赶忙纷纷将此瘟疫命名为“西班牙流感”,而无辜躺枪的西班牙则称此为“法国型流行性感冒”。
白志衍与白六小姐在西班牙流感爆时就相继染病离世。因为是灾疫的非常时期,卓温瑾只从警署领回了他们的骨灰。协助她办理这些手续的领事馆工作人员是一个新人,把她错认成白志衍的女儿。整个办理的过程她异常沉默。她心里的道德与人性激烈交锋。
她想:她要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便要谋一份体面的工作。她需要先获得一份文凭,需要先能读书求学,需要交得起高等教育昂贵的学费与生活费。
她要不要冒充白六小姐继承白志衍的遗产?
还是重新流落街头?
道德象征意义的挣扎了一下,就在生存面前毫无意外地落败了。
卓温瑾寻了个借口请那位领事馆新来的工作人员帮忙补办了新的护照,顶上了白家小姐的身份,冠上了她的学名:白莞。
白志衍当时已经为女儿联系好了伦敦的一所贵族女校,所以入学之事便水到渠成的顺利。但是,白老太太自打收到外交部寄来的报丧后,就一封接连一封的电报勒令她尽早归国,说是闺阁小姐独身在外不成体统,更何况重孝在身。白莞是冒名顶替的白六小姐,怎么能回去自投罗网?
只是她没有想到,白家还有另一个留英子孙,白琚琛。他从剑桥赶到伦敦来,奉命携她一同归国。
临见白琚琛的前一天,白莞整整一晚没有睡着,辗转反侧地苦恼,她一会懊悔自己冒名顶替的道德缺失,果然假的总是瞒不住的;一会悲伤自己飞来横祸的穿越命运,和祥林嫂似的哭得眼睛肿如核桃。
她自己也读过穿越小说,小说里主角一穿都是平民白丁变个权贵皇族,不是腰缠万贯,就是权握天下。同理可证,她如何也该穿成一个富贵双全的宋家三姐妹,站在中国历史的浪头扭转乾坤才是道理。而且老天也不打个商量,她从来乐观向上遵守交规,没意外没自杀,凭什么她一睁眼,却成了一个贫困交加的孤儿?
如今她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竟只能坑蒙拐骗,胆战心惊。她最后实在哭得虚了,累得心里一横:了不起跑路吧。她都曾经流落街头差点成了乞丐,最惨也惨不过那去,才终于浅浅地睡了一会。
白琚琛没有认出她是假冒的。他走进女校的铁艺大门,穿过银杏树荫道下的光影交错,一眼望见阶前等候的她,他笑着对她说:“六妹妹,我是三哥。”
她想,这多半是因为孩童的容貌变化的快,白六小姐自小就跟随白志衍外任为官而少有归家,这年代照片又是稀罕的物件,识不清她的模样,倒也情有可原。
她想象过白琚琛的样子,她以为他们会是叔侄一个模子,一般样貌纯厚,古板教条。可是白琚琛走到她面前,修长清隽,眉宇明朗,微笑起来的时候自得一种倜傥风流。
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她眼前却晃过一幅杏花吹满头的春景。
这是白莞日后无数次想重回的时间节点,她溯流百年岁月,却无法重回短短时光,命运没有给予她最深痛的懊悔里重来的机会。她一直希望此时她应当对白琚琛坦白:“我不是白六小姐,我叫卓温瑾。”
她想以卓温瑾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而非是他的堂妹。她大约是要奉还白志衍的骨灰,归还白志衍的遗产,失去读书的机会,无家可归,流落他乡,终于俩人再无牵连。
人生的选择都有代价,她轻忽了自己欺诈行径所要付出的代价。她在初见他时就已然觉得遗憾:这个世界,她遇见他,她却扮他堂妹。她那样敏锐地感到两人的无缘,却偏偏从未正视这预感正是命运对她最仁慈的警示。她应当坚持留在伦敦的,这才是她人生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她那时,无知无畏地引着白琚琛到接待室来坐谈,从此卷入了一段恩怨纠葛的孽缘。
白琚琛坐下后先关心起她的校园生活,又讲起了白志衍高风亮节以及他令人扼腕的离世,白莞思索了一下身份需要,努力地哭了一鼻子,说不伤心也是假的,白志衍毕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她现在的好日子也是卷了他的钱得来的。然后白琚琛更是努力安慰她节哀顺变,于是她顺坡下驴便把眼泪收了,一时收得太快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演得不够自然。
接下来,白琚琛进一步把话题深入,也终于进入他此番前来谈话的目的,他以忠孝之名劝她归国回家,毕竟白志衍还未入土为安。
白莞完全没有意识到整个谈话的节奏都在白琚琛掌控中。当时白琚琛的性子还未老沉,她还能从他脸上读到他的心思。她读到了他的为难,他知道能在伦敦读书很不容易,这样中断学业他觉得可惜,他觉得遗憾,可是长辈之命不可违,他不得不劝她回去。因此她天真觉得自己可以如意。
她不想回白府,担心被人识破假冒的身份。她喜欢伦敦,来世的记忆里她在这生活了6年,从高中读到经济学研究生毕业。这个城市虽然陌生却又熟悉,她想在这里读出一个文凭,赖以谋生,安身立命。而且,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中国落后又贫困,她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呢?她不是这个时代救亡图存的有志青年,时刻想着舍生取义,读书报国。她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生存艰难,她只求自己能生活得容易些。
她满口谎言说得流畅又自然:“父亲信佛,佛教所云六道轮回。人这一世身体发肤皆是皮囊罢了。他若在天有灵,最希望看见我做的肯定不是如何排场的处理他的皮囊灰烬,而是我能秉承他的精神与遗志,把学业完成,过好自己的生活,尽力做一个对社会国家有用的人。”
他说:“六妹妹,你回中国也可以继续求学。你不能只想到自己,老太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盼着三叔归家的心境你也得体谅。还有家族里的叔伯姑嫂,他们都在等着三叔的灵柩回家,我们要怎么和他们说三叔停棺他乡的理由,六妹妹不想舟车劳顿?”
她问他:“你可以帮我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去吗?”
白琚琛蹙眉震惊,他问:“三叔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能不参加他的葬礼吗?”
白莞被问住了,她顶着白六小姐的身份,便受着这身份的束缚。
白琚琛见之轻叹,继而哄骗起她来:“六妹妹,你先与我一同回一趟中国,在料理好三叔的葬仪后,禀明了老太太,你再回来读书。岂不两全其美?”
白琚琛瞧见白莞眼眸中闪过了惊喜,他微微笑起来,他在人情复杂的大家族中长大,习得一手识人眼色的能力,白莞这般单纯的孩子在他面前,心思一览无余。他继而鬼话连篇地说起白家人对她经年累月的牵挂和思念,又褒扬了她幼时就展现的,令长辈感动不已的孝心和仁义,白莞眼见着一顶顶高帽砸来,却是一句也反驳不了。最后,她心里哀叹一声,缴械投降。
1918年8月,白莞随白琚琛登上了归国的邮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