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蓝赶上顶楼,驻足停下,轻咽一下口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路安深一定在这扇门的后面。
开门,风灌进她的怀里,拢拢外套,吸一口绵长的凉气,走上楼顶。
那个少年还是那身蓝白校服,在清冷的风里,蜷缩在墙角,头和身子整个都掩在双腿间,修长的肩背,微微颤动。
他不过十六七岁啊,大概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如今,却亲眼目睹自己的朋友的尸体,冷冰冰放在那里,没了温度,没了呼吸,这一面,便是今生最后一次。
这个少年,今日的路安深,不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吗?
几年前的种种,自己父亲一动不动的身体,胸口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历历在目,如同刺入心脏的倒刺,勾住自己的皮肉,硬生生撕扯。
心,被勒得慌,吐不出,咽不下。
脚步缓缓移动,时蓝走向路安深,和他并膝而坐。
她的手,伸开,又收回,最后还是放在了路安深的头上。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路安深,我是时蓝”
微颤的身子终于平缓了些许,路安深隐隐啜泣声也淡去,飘散在冬日的风里。
时蓝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
“为什么好人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他突然开了口,带着悲痛和愠怒,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狮子。
为什么?自己何尝不想知道,这个问题,几年前,在父亲的葬礼上,时蓝也问过,可,终究得不到答案。
停下抚摸路安深的手,时蓝微微抬眼,望着天空:“她们会化作一颗星,好好守护着她们深爱的人”
深埋在双腿中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猩红潮湿的眼眶,他哭过了。
食指,轻揩掉眼角的泪痕。
路安深望了望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问:“你是法医?”
她是女人,还是一个看似弱柳扶风的女人,其他人每日面对的是活人,她面对的却是一具具尸身,血肉模糊,被抽筋剥骨。
时蓝摊摊手,挑眉答:“显而易见”
“为什么做这个职业?”路安深嗓音嘶哑。
没想他会追问,心,被猛地敲了一下,层层密密裹在心脏的藤蔓被刺痛。
往事,早已被层层密密的枝蔓包裹得密不透风,却在这一刻被一刀一刀劈砍开来。
高三那年,她的活泼可爱,她的爽朗纯真,被重重丢入万丈深渊。
生活,将重重的枷锁拷在了她稚嫩的双脚上,从此,时蓝这只小蜗牛,背上了整个世界。
掉,掉,沉,沉,沉入幽暗无底的深海中,容不得她片刻喘气,一旦停下,就会被漫无边际的恐惧吞噬。
果然,不管过去多少年,提起往事,总不能如烟。
时蓝拍拍路安深的肩膀,释然一笑:“想知道答案,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如果我的故事比你的惨,你是不是可以稍微开心一点?会觉得自己原来还是幸运的?”
“你说”
时蓝起身,扑扑裤子上的尘土,从包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剥开,放进嘴里。
“故事可能有点长,你需要耐心听。”
“有个女孩,在高三那年,父亲见义勇为,与歹徒搏斗,结果,身中数刀,不幸身亡。一夜之间,这个原本衣食无忧,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孩,一时间变成了没有爹的人,变成了众人口中的烈士之女,她的母亲,因为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于是,照顾母亲和弟弟的重担一时间全部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时蓝停了下来,抿抿口中的糖果,说到此,路安深不傻,她口中的那个女孩,其实就是她自己。
“什么狗屁烈士之女,她只想要原来的生活,只想要她的父亲!”时蓝的语气愈发颤动,她的眼里,开始闪着波光。
眼前这个女人,浓黑的短发被风撩动,还是那张清秀瘦削的侧脸。
是何等的勇气让她愿意把伤口撕扯开来,只为了安慰一个不熟识的小子?
“父亲在女孩面前,血流如注,而她,除了哭,除了喊,别无他法。那时候,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救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将凶手绳之于法?!从他父亲去世那天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做一名法医,救死扶伤,更要将那些祸害别人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如同决堤的洪水,滚滚席卷而来,这些话,几年来,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过。
一如那晚,穿过寂静的长街,注视着她形影相吊的背影。今日,自己终于,拨开云雾,窥见了她内心的一角。
哪怕,这一角,微乎其微。
路安深忽觉感动,浓厚的阴霾被猎猎的暖风吹散开。
起身,清理掉裤子上的灰尘。
“走吧,我没事了”他似乎有意提高了嗓音。
多久了,不曾向别人提及往事,半晌,时蓝回过神,吸吸鼻子。末了,似乎又想到什么,抽出上衣口袋中的笔和纸,快速这下一行数字,撕给了路安深。
“这是我的号码,收着,有事给姐姐打电话”
路安深瞥瞥一脸真诚的时蓝,伸出两根手指,接过时蓝手中的纸,放进钱包里。
“你这是在攀亲戚?”她何时成了自己的姐姐了?
小兔崽子,看来真恢复了,还知道还嘴。
时蓝松了一口气,正色说道:“好歹我也是你的心灵导师,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有需要记得给姐姐打电话”
“你开心就好”他算是放弃纠正时蓝自诩为姐姐的行为了。
噗,小朋友果然是小朋友,还挺好哄,时蓝腹诽,跟着路安深下了楼。
入夜,时蓝结束夜班,换好工作服,穿好便装,准备回家。
手机短信通知,陌生号码。
“谢谢,这是第二次对你说”
“小朋友?”时蓝勾唇笑,回复。
看来路安深不是高冷的白眼狼,还知道感恩。
“……”
“是我”
小朋友果然线上线下都是冰山高冷范,道个谢跟向谁讨债似的。
时蓝边走出办公室,边回:“做好事不言谢,每日一善”
“……”
“能不能不要叫我小朋友?”
他对这个称呼好像很有意见,时蓝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时间已晚,不太适合争执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哦好的,你该睡觉了,明天还上学”
“嗯,再见”
出了警厅,看着路安深的电话,时蓝陷入小纠结中。该用什么备注呢?
路安深同学?
不行,岔辈了。差整整两个代沟呢。
路安深?
不妥,这是她平时和朋友之间的称呼。
这真是一道考验智商和情商的送命题。
思考良久,时蓝郑重地在手机上输入起来,保存下路安深的电话号码,备注:
冰山脸讨债小孩。